《群星闪耀:从八大山人到赫拉巴尔/副刊文丛》:
豫章绘事,八大足印
程维
南昌最早是叫豫章的,且时间之长,比之叫南昌,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豫章成了南昌别称,或代指老南昌。然豫章之名,是隐秘而伟大的,这里面藏着的,是一座古城的厚重人文。
过去,外地人来南昌,都往城南跑。
跑去干什么?看八大山人。仿佛是去寻找一个人的前世。但准确地说,是看他的画。那里有个青云谱道院,俨然一处南昌难得保存的古典小园林。这对当年颓旧、单调、乏善可陈的南昌来说,殊为罕见。据说清初的晚明遗民朱耷,自号八大山人的,在这里隐居作画,名重天下。至20世纪50年代一个叫李旦的先生考证这段来历,道院有八大山人手植老桂及其墓,并有心将从民间收集到的八大山人的画藏于道院库房,妥善保存起来。在常人眼里,八大山人的画无甚可观,以丑怪著称。残山剩水、孤鱼独鸟,为其拿手绝活。挂堂屋,绝无吉利喜庆可言,反而有着乖张与戾气,土财主不会喜欢,老百姓喜欢不了,能识几个字的人未必瞧得明白,但穷酸文人喜欢,士大夫也青眼有加。八大山人身为逢着换代之际末路王孙的破落户,一生过得颠沛且寒碜,僧人、癫子、哑巴、怪咖,都是他在俗世的烙印,好在他能画一手好画,他的画如同他的身世,孤独,桀骜,禅意道心,仿佛歪打正着,前人从没这么画过,是天意成全了他。但世间不懂艺术的,毕竟是大多数,从他行世与故去,已300余载矣,能有多少人看得懂他。老实说,我至今不敢说能看懂多少。我家靠饭桌的墙上就挂着一幅,由江西美术出版社根据八大山人《安晚册》原作限量高仿印制的鳜鱼图。那年我为江西美术出版社写了些文字,该社社长为表答谢,很是当回事就把这幅图送给我了,说与真迹效果差不多。八大山人真迹自是罕见,隔着玻璃我隐约见过几幅,只能看到他笔墨中的冷逸与孤独。八大山人的鱼是苦涩的,和我在饭桌上吃的味道显然不一样,那是世俗所不能兼容的东西。所以,当年八大山人流落民间的画未必能卖大价钱,我说他是中国的凡·高。那年余光中对我说,凡·高在世时,他的画被人用来盖菜坛子。
青云谱道院,由于八大山人,是20世纪70年代乃至80年代初期偌大个南昌城,唯一可作散心和游观的地方。
我当年高考后为了驱散心中鸟气,就和几个同学,各骑一辆破自行车往城南奔,一头扎进青云谱道院,其时已是八大山人纪念馆。我先是呆呆地看画,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说不出好来,没有那种邂逅大师如遭雷击棒喝的感觉。其实那时我已习画有年,只是画素描、色彩之类,当时画《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巨幅油画的陈逸飞和《霸王别姬》油画的汤沐黎,以及《西藏组画》的陈丹青是我心目中的大神,我家里有《伦勃朗画册》《罗丹艺术论》,却没有有关八大山人的片纸。说白了,我人生初次遇见八大山人,不是冲着他的画去的,是去青云谱道院散心的,那里也挤满了怀着同样心思的人,竹篁、荷塘、曲廊、亭榭,给我们心头的闷热与浮躁带来一些清凉。八大山人是个古人,即使青云谱道院由他而引来不少游人,但他于那年也好像是个托儿。
在日常生活中,大师与绝大多数人压根不挨着,若是挨着,十之八九会把他视作神经病,八大山人尤为典型。他当年出现在南昌街头,哭哭笑笑,疯疯癫癫,就是个神经病。然而,他是伟大和富有创造力的“中国病人”之一,他的画也是病画。这种人所患的病一半来自天生,一半来自境遇。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