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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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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B  N:
出版时间 :
译文纪实·生死课
0.00     定价 ¥ 68.00
浙江图书馆
  • ISBN:
    9787532785339
  • 作      者:
    袁凌
  • 出 版 社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出版日期:
    202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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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生死课》记录的这些人物,有乡土的长辈,也有都市的边缘人;有历史中的失踪者,也有留守的孩子;有辛苦的生意人,也有孤独症阴影下的白领。

有逝者,有生者。他们的人生遭际,或可谓曲折,或简略潦草。生活场景或者算得别致,或者平凡。他们不是时代聚光灯下的主角,但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剧情。袁凌无意虚构缘饰,追求好看动听的故事,或者宏大的主题,而想尽量可靠地记录,传达芸芸众生本来的生存质地,保存一份真切的人类经验,抵制遗忘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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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袁凌,生于陕西平利,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书院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入选两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好书,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等。出版《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青苔不会消失》《世界》《寂静的孩子》等书,在收获、花城、十月、天涯、今天、芙蓉等刊发表过非虚构和小说、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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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介绍

 《生死课》是袁凌的短篇记录合集,记录了各色生存地面上辗转的小人物,或是历史地层中叠压的无名氏。这些人物,大都是作者在成长经历、采访调查,以及公益探访中邂逅的,有乡土的长辈,也有都市的边缘人;有历史中的失踪者,也有留守的孩子;有辛苦的生意人,也有孤独症阴影下的白领。有逝者,有生者。他们的人生遭际,或可谓曲折,或简略潦草。生活场景或者算得别致,或者平凡。他们不是时代聚光灯下的主角,但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剧情。袁凌记录这些人的生与死,不仅为了他们的人生,也为了对自我生命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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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袁凌的写作进一步拓展更自由的空间。所谓芸芸众生,生老病死,而每个生命在大地上都有独特的意义,作者以平视的角度,在朴实的文字中蕴藏诗意,对普通人充满深切的同情。  

—— 北岛 


卑微者的生与死,很难有机会被认真对待。袁凌用凝练的白描文字,刻画了那些被历史和现实重压下的肉体和灵魂,纪念他们的在世的艰辛与身后的萧瑟,令读者动容。

——金宇澄


世界至少有一半掩映在阴影之下,人类感官却天然地倾向于仅仅捕捉光亮。回避阴影也许可以使我们更容易获得安全感和舒适感,但自欺只会让真相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无从认知,越来越不可理解。在少数勇于探究阴影世界的作家中,袁凌以他独有的冷峻与从容讲述这个世界的另一半。或许,一时半会儿能接受这个道理的人还不多:袁凌摆在我们面前的,那些我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刻意回避的生命故事,并不是历史的素材,它们就是历史本身。 

——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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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摘
不做浪荡子

近一年来,周杰的朋友圈是连篇累牍的直销业绩信息,团队里谁加钻了,谁升经理了,隔三岔五的银行转账记录说明着存款余额的增长,更惹眼的则是一连串的提车信息和照片,谁现款提走一辆别克,谁又开走一辆奔驰,而这些人一两年前还只是普通的育儿嫂或者建筑工人。还有公司开大会年庆,组织团队集体考察联排别墅的图文。

春节期间,周杰也在晒转款到账的信息,数额大致总在几万元上下,让人感觉只要加入了直销,钱就像一个平常的数字自动滚滚而来,命运倏然改变,也包括周杰自己的。年庆留影上的周杰穿着统一的红色西装,戴眼镜打着领带,看上去像个成功人士。

最近两个月,周杰却没有更新朋友圈。问他时他说,和女朋友分手了,感觉心情有点累,无心做业务,准备休息一段以后再说。

这个消息使我感到意外。如果说心里早有预感,事情也来得早了一点。两年前我在长沙见到周杰,他和女友租住在一家小区内的家庭宾馆里。周杰是个白净清秀的少年,并不如同想象中的样子。身个有些瘦小,年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却说自己“已经老了”,证据是后脑勺上最近变白的一根头发,实际上他这年十九岁,比女朋友大三岁。

起初我们没有见到他的女友,我和周杰加上一个叫木剑的朋友一块儿吃饭,女友不肯出来。饭后我们坐在一家酒店大堂开的咖啡馆聊天,周杰的女友每晚在这家酒店楼上的KTV包房上班。

最初我是从木剑那里知道周杰的。他在qq聊天中说,最近他了解到一个少男少女的群体,他们从湘西乡下出来,结伴卖淫,他自己接触过的就有几对。在咖啡厅里,周杰推掉了我们点的茶和饮料,喝着一杯清水,讲起了他以往的经历。他两岁时父母离异,父亲在广东潮州打工,长年在鞋厂做。周杰在家乡跟着爷爷奶奶上学,到了初二,在课堂里再也呆不下去了,辍学到了潮州。父亲每天要上班干活,周杰大部分时间在网吧度过,渐渐开始在网吧的座位上过夜。没钱上网了,就去抢小学生的机器,或者拦路勒索零钱上网。

偶尔回家要钱,和爸爸争执,互不相让,闹得最凶的一次,父亲把周杰的手按在桌上,手拿菜刀悬在半空,说你再跟我拧巴一下,我的刀就落下来。周杰吓住了,从此不敢跟爸爸再吵,只是不回家。父亲不肯给周杰花费,说你自己怎么弄到钱我不管,只要不违法就行。

后来周杰在网吧遇到一个大哥,把几个像周杰一样泡网吧流浪的少年收留到家里,供他们吃住。这位大哥是酒吧服务生,常来上网,周杰跟他混熟了就上他家里去了,前后一共有六个少年。家里的伙食无非是一袋米,一袋土豆,几瓶老干妈,大哥做饭给几个少年吃,睡觉是铺几张凉席打地铺。其中周杰跟另外两个少年混得最好,成了三兄弟,一起泡网吧逛街。这么混着住了几个月,大哥的父亲去世,回了广西老家。三兄弟没了依靠,约定照在外面看到的样子,各自谈女朋友,然后组织她们去做夜场,当作一种资源,挣来钱共用。后来因为赶夜场的需要,三兄弟分散,周杰带着当时的女友离开了潮州。

他从广州辗转到浙江嘉兴,后来回了湖南老家吉首,又出来到湘潭。期间交往了很多女孩子,在吉首时认识当地所有夜场的妈咪。把少女带到夜场交给妈咪,再打点一下妈咪,就可以上岗了。少女在夜场包房里陪酒,一场二百,现在涨到了五百,一个晚上可以做几场,一个月给妈咪交一万七提成。女孩的条件是要漂亮,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十五六岁入行的最多,大多是辍学的女生,也有在校的女生课余干这个。夜场的需求量很大,周杰说在浙江湖州一家七星级酒店,见过一栋大楼几层全是KTV包房,等待陪酒的女孩子多到上千名,包房的每个客人都会叫一个,由妈咪带进去。前一段在湘潭认识的妈咪来了长沙,周杰和女友也跟着过来,继续在这位妈咪手下做。

起初周杰每次只交了一个女友,挣来的钱两人用。入行久了,他开始想到同时控制几个女孩,把事业做大。一个这行内的“牛人”是他的榜样。他控制了几十个女孩子,用挣来的钱买了奥迪,这些女孩子不在一个城市,他用手腕让她们所有人甘心做他的女朋友,去夜场挣钱,有时他同时和三四个女孩一床。“三兄弟”中的一位留在潮州,同时谈了两个女朋友,“女友找钱都厉害”,那个少年还会存钱,家里起房子他出了二三十万,也让周杰羡慕。

周杰觉得自己手腕不够。他的尝试总是不太成功,先后和好几个女孩子发生关系,劝说她们去夜场,都因为现任女友的反对失败。女友是周杰在潮州交往的,两人认识是在溜冰场上,周杰的轮滑滑得好,女友不会滑,主动来找他教,后来就恋爱了。女友比周杰小三岁,性格叛逆,小学就辍学了。因为周杰找别的女孩的事,两人闹过几次分手,眼下又在一起了。对于周杰花她挣来的钱,女友倒没什么意见。

我们在小区附近的餐馆吃了饭,出来正好碰见出门的女友。她穿着白色连衣裙,打着一把阳伞,看起来年纪很小,见了人显得窘迫。除了去夜场,她基本不出去。她这几天感冒了,要去医院输液,晚上接着上班。在餐馆时周杰给她打电话,她说自己不想吃饭。

我们去了两人租住的家庭宾馆房间。这是一间不大的标间,引人注目的是两张白色被罩的床,没有多少活动空间,对面墙上一张梳妆台。周杰说,他和女朋友租住的是其中一张,另一张床上也有一对,男的干这行六七年了,最近和女友回湘西了,床空了出来。一张床位半月租金七百五十块钱。

我问周杰为什么不住普通出租屋,价钱便宜,空间可能大一些,还能自己做饭。他说因为不知道住多久,随时会走,也省事,住宾馆每天有人来打理。

女友去夜场的时间,周杰除了去上网,呆在家没事做,会想得很多,眉毛中间长出了一根长长的白的,留了好久才拔了。后脑勺上的是女朋友发现的。

夜场陪酒这行的竞争越来越大,很多在校女生兼职干这个,女友现在所在的山水大酒店,休息室里有一两百个女孩子等待上场,四年前只有一二十个。起初女友对干这行也很抗拒,最初上岗时每天回来都喝得大醉,后来才略微适应了。

周杰想到带女友上北京,那里老板多,可以玩“仙人跳”,诈老板的钱,但女友不答应。周杰说,他心目中的理想城市就是北京。但他不敢去,“怕自己饿死”。

去年和女友分手的一段时间,周杰还是去了北京,不过是被木剑叫去,在一家图书公司书库做管理员。当时木剑在那里做主管。

书库在北京南郊,我曾坐了很久的地铁转公交去到那里。巨大的白色屋顶的仓房在阳光下排列,使人疑心这里以前是个粮仓,或许眼下一些仓库中还存有粮食。库房中是像垒砖一样码放的书籍,没有在书店中那种引人遐想的气息,似乎在这里书籍完全失去了内在气质的区别,只是体积和重量的计量,多数的书也是教辅和一些大众的文化经管类,小推车进出运走,装上卡车,发往城内的图书批发市场或者书店。

宿舍在附近小区的公寓里,周杰和另两个男生合住二楼客厅,几个女孩坐在人手一部座机的隔间,整天忙着给各地文化教育部门打电话,希望说服学校和教育局订购,成功的几率和她们的底薪一样低,让人担心她们发麻的鼓膜和磨损的声带。

周杰的工作是在库房装车卸车,报酬是两千块一个月。他并没有心情乘暇拿起书来看,就像他想要学吉他却一直没有上手。周杰干了两个月,北方的冬天来临,书库和宿舍都没有暖气,取暖的煤炉被城管没收,周杰忍受不了寒冷,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吉首。电话间里的女孩子们也大多干不下去离开了。

在家乡过年的时候,周杰想到了分手的女友,他打了电话给她请求和好,两人一起来了长沙。躺在宾馆的床上,或者在昏暗的网吧里,周杰总会想到以后怎么办的问题。有个认识的少年去做了“少爷”,来钱快,如果可以周杰也去了,但他的身材不高,入行的要求是至少一米七。

在长沙期间,周杰还接到了从前收留他的大哥的电话,他回到了潮州,希望把当初的七八个少年联合起来,一人投三万块钱开店。但是周杰没有这笔钱,女友挣的都不知怎么花掉了,另外当初的“三兄弟”都散掉了,其中的岳云交了好运,已经在北京上学,脱离了这个行当。

岳云的“上岸”,可能是周杰焦虑感的一个来源。按周杰的话说,岳云是因为长得帅,被一个富婆包养,富婆把他接到了北京去上学,让他进了电影学院学导演。

周杰觉得自己不会有这种运气,有时候他在电视和网上看马云的讲演,觉得他说的都对,但离自己太远。后来他看到一个保健品直销网络的招人启事,没有加盟门槛,觉得自己适合这个,交了一千多块,去宁波参加了直销公司组织的嘉年华,回来有了一种自己看准了趋势,也有机会成功的感觉。他在打算正式加入这个网络,眼下的只喝净水养生,就是以身作则。“保健养生是最有希望的产业,微商是未来每个人的需求”,他用着网络和嘉年华上学来的宏大词汇,解释自己“看准了趋势”的理由。来长沙之后,除了网吧和宾馆,周杰很少走出山水大酒店所在的街区。在女朋友输液的时段里,我和木剑劝说他一起去橘子洲走一趟。

三个人走在橘子洲的步道上,在阳光之下,穿着白色T恤的他有点驼着背,似乎禁不住阳光照射。我建议他常常过来跑步。木剑聊起他最近完成的一本书,花了七年时间,我看过提要和目录,书名叫《治国原来很简单》。书稿无处出版,托我找联系方式发给北京的几个学者,也反应寥寥。

我们顺着江岸,一直走到领袖的巨大白色雕像下面回头,周杰掏出身上的烟来抽,是十块钱一包的金白沙,一天大约抽掉一包。抽着烟他说起了父亲。由于长年站在机床前面劳动,他的双腿患上了静脉曲张,不能再继续打工了,回到家乡吉首开了家鞋店,年初又已倒闭。前几天他给周杰打了电话,父子俩有了第一次深谈,父亲在电话里说:“我也很迷茫。”烟丝在周杰眼前缓缓升起,正如他在qq上的图像,穿眼下的白T恤,叼着一根烟,昵称是“不做浪荡子”。

游人三三两两与我们擦身而过,有三个女孩子走过我们之后,边上焗黄头发打阳伞的一个少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周杰一下子显得紧张起来,低头躲闪,又禁不住回头去打量,过了一下说完了完了,我可能被人认出来了。就是她。

我们问他怎么回事。周杰说,去年从北京回吉首之后,他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就是刚才那个女孩子。当时她还在上学,他想说服她出来做陪酒,被她拒绝了,两人分了手。女孩喜欢泡夜店,现在在橘子洲上偶遇,想来她还是被人带出来了,旁边的大概是夜场行业的姐妹。这样被她认出,难免不好意思了。

周杰说,他尴尬的是自己当初的失败,没有说服她出来,因为这女孩的相貌身材都很好。回到北京,过一段和周杰联系,他已经回了湘西。周杰的奶奶生了重病,他发来一张在医院陪护的照片,说等奶奶病好了再做打算。问到女友,似乎是又经历了一次分合,先去了广州,过一段也去了湘西,眼下没有再干夜场了。我去电影学院找周杰在北京的兄弟岳云。

岳云果然是个帅气的小伙子,穿着白衬衫在电影学院的门口出现,并不显得如何不协调。我们穿过校园去一个小咖啡馆喝茶。看起来岳云和很多人相熟,常常带着微笑点头打招呼,微笑中显出殷勤又有一种刻意的老练,似乎是他一种随常的派头。小咖啡馆是在电影博物馆里隔出来的一小间,透明的隔壁摆着一些各个年代的摄影机器,岳云在这里也熟门熟路,带我去里间参观了一圈。他说自己现在学的就是摄影摄像,并不是导演,来了一年多,眼下已经能够给人拍些小片子,前几天还接单和两个伙伴去了一趟浙江。

我们要了两杯饮料坐下来,岳云的手握着饮料,白衬衫袖口下的腕背露出两条伤痕,和他眼下的外表有点不协调。岳云说,这是在潮州那段生活留下的。

岳云没跟我说他是哪个省份的人,只说自己辍学比周杰早,父母一辈子都在陶瓷工厂打工,做碗和花盆什么的。他离家出走的导火索是有次趁父母一齐发薪水,从家里拿走了整一万块的一叠,给父母留下三千块。

钱拿出来之后过生日泡吧,一晚上花掉六七千,又给自己买了一辆摩托车,加入了飞车党。钱花光之后,就跟飞车党兄弟一起帮烧烤摊子扎场子,有架打了就去。工具是钢管和西瓜刀,手背上的伤是西瓜刀留下的。

另外的时间是泡网吧,和周杰一样抢小学生的机子和零钱,最长的时候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一直打游戏。“活得好不如活得滥”,岳云说,当时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想,过惯了滥生活。后来他和周杰一起被大哥收留到家里,成了最好的兄弟,当时一共有六个小孩。

群居生活的结束,并非像周杰说的是因大哥回乡奔丧,而是捅伤了人。捅人的时候岳云在场,但大哥不让他参与。一伙人被大哥和他的兄弟们用摩托车队前后堵住,大哥拿刀在一个人的屁股上挑了几下。后来大哥被抓,判刑四年。

大哥被抓前半个月,岳云被家里人找了回去。父母和姐夫一个网吧一个网吧地找,最后在某家网吧的座位上,妈妈从背后一把捺住了岳云。回家一个多月之后,岳云又跑出来,和飞车党继续混,那时周杰也回到老爸那里,群居的流浪儿都散伙了。过了一段,周杰又出来了,碰到岳云,“三兄弟”在酒店租了一间公寓同住,开始“吃姑娘饭”。最初的动因是岳云有一个朋友,每天晚上开车带岳云出去兜风玩乐,身边围着各种女孩子,岳云就学会了,又传给周杰他们。

岳云同时有两个女友。一般是在夜场陪唱,偶尔也出台。其中一次女友出去包夜,老板给了八千块钱,外加一部苹果6。女孩子单纯,小小年纪出来,对男孩有情感依赖,起初不愿意,让干这行的女孩子去劝,也就接受了。

有了女友赚钱,每天的时间就是睡觉,上网和泡吧。泡吧是手头阔绰时去,没一千块钱都不好意思进场,两瓶酒都开不起。另外的原因是不敢去,当时岳云和飞车党兄弟们天天出去打架,怕结仇的人报复。

“晚上出去,没有十多辆摩托车一起,根本不敢上街。”两三个人绝对不敢出门,怕不知哪个巷子里冲出来几个人,得罪的人太多。去KTV一般是开总统大包房,一屋子人。心里一边是怕,一边是兴奋,被砍伤的时候没有痛感,是刺激,“你越打我越刺激,你不把我弄死,下次你就惨了。”岳云说,他浑身是伤疤,不能脱下衬衫来看。

最大的一处伤势在背上,缝了六针,正是这次受伤让岳云心生退意。过节是争夺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夜场特别能赚钱,一个少年在追她,岳云红了眼,想把女孩弄过来。女孩对岳云没感觉,岳云就给女孩做思想工作,说对方是在利用她,岳云没有得手,也搞砸了对方的事,结了仇。

此后不久,岳云在一个广场上玩手机,被对方带人围住了,岳云被铁棒扫中了小腿肚子,蹲在地上抱住头,有人拳打脚踢他背上和两肋的肌肉,“特别无助”,临走的时候对头在岳云背上划拉了一刀,岳云躺在地上,被表哥送到医院,身上的钱也被抢走,表哥垫付了医药费。岳云觉得特别屈辱,简直不想活了。两个女朋友也离开了,岳云自己也怕她们染上病传给自己。挨了打不去打回来,就不好意思继续混,一时间百无聊赖。

岳云说,就在这段时间,他在网上聊天,认识了北京的大姐。两人无话不谈,大姐说服他离开那个圈子。

岳云当时一无所有,大姐汇了钱给他,让他到北京来。起初大姐想让岳云到她的公司工作,岳云想上学。大姐在电影学院有朋友,找关系让岳云过来,读了两年制的摄影班,一年七千块钱学费。

岳云说,大姐并非什么富婆,是个会计师,今年二十九岁。两人也不是周杰说的包养关系,就是聊得很好的网友。上学之后,她给岳云找了一份在火锅城当服务员的兼职,一天八十块钱,有空就过去。以后岳云又做了学校的保安,所以很多人他都认识。后来保安时间太不自由,只做了两个月。

眼下他已经可以出去拍点东西,有酬劳,有次给一家小公司拍轮胎广告,四个人一共得到三万块报酬。有时候他还是需要家中补贴,上学之后和家中恢复了联系,放寒假时赶上北京下雪,父母还来玩了一周,岳云帮他们在北方的雪景中留影,感觉他们“忽然老了好多”。他开始想到将来回家乡,开一家婚纱店,就近照料父母,毕竟他只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没有兄弟。说到当导演的传言,他笑着摇了摇头。

上学后岳云交了一个女友,是跟各路影视剧组,给群众演员化妆的。女友似乎很在意他和大姐的关系,前一阵大姐生日,岳云给她买了一块卡西欧手表,“女朋友吃醋了”。

说起过去交女友做夜场的事,岳云摇摇头说是“一种伤害”。

从咖啡馆里走出来,岳云带我逛了一栋教学楼,楼口有个老保安,岳云笑着跟他打招呼,说我“是个兄弟”,老保安没有说什么,放我们进去。岳云说,学校里他哪儿都能去。他曾经介绍周杰来接自己的班,但周杰个子太矮。

过去的一帮兄弟,只有周杰还有联系。那个大哥曾经打电话给岳云,岳云给他寄了五百块钱,大哥没有要。

走到电影学院门口,岳云说过去的事情他并不想提,因为周杰打了电话来,才见面跟我聊。他仍旧带着老练的微笑,伸出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和我道别。看起来他要比周杰年长很多似的,虽然年龄其实只差一岁。以后木剑去了一趟吉首,想在那边找点做生意的人脉,和周杰见了面。我问他周杰的微商直销业务怎么样,是不是真能挣到钱。木剑说开始要交几万块会费,每月要买一定量的消费品。这种模式,开初的一些人确实可能赚到钱,但还是靠发展下线,后面的人赚钱会越来越难。

那天我问周杰,女朋友分手了是否舍不得,他说舍不得也没办法,三年多的感情。女友分手的原因是地域距离,还有家长不同意。我这才知道那个女孩子家乡并不在湘西,是四川人。分手后女孩回了四川,大约是父母来接走的。

他已经换掉了吸烟的头像。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像会面时一样,只喝纯净水,二十岁年龄的后脑勺上,有没有新的白发长出来。



床与棺之间

吴家的房子在山口,屋后有一块大石头。石头身上长着一溜脚窝儿,人可以爬上去;顶上平展,可以站着望一望。石头顶上和脚窝儿里都长着苔藓,时间久了失去了水分,有些发黑。

房子是三间大瓦房,土墙下半截颜色暗了,上半截看上去还有些新。那几年人都在屋里,过年总是张灯结彩,离阶沿不远的院地里落着一线猩红。灶屋里有两处火,灶火之外,靠近后门的地上一小堆红灰,上面两根柴缠着小小火苗。二家公就烤这堆火。

他坐着一个小板凳,一直不动,可能腿脚也有问题,轻易站不起来。脸上是笑着,柴火照亮了无数皱褶,却又留着褶子里的阴影,像是屋檐下灯火的余光,落了一点在荒地土坎上。

在他微微向上敞着的眼窝里,存了最多的火光,眼睛眯成一条线,避免光线从眼底漏掉。

吴立志说,二家公以前住在鹅儿坪老房子里。一大家人,两个老的加五兄弟,只有家公当了上门女婿,其他兄弟都没成家,好几个是半愚子。二家公劳力不算好,可是他干活不歇气,从起早做到擦黑,是屋里的顶梁柱。

有一年他差点说了媳妇,说的是高桥的女娃子,两边家儿都看了,女娃子愿意。听说长得还怪好,可是好像有一种毛病,身体不行,担心嫁过来干不了重活,添人口负担。就算了。以后再没提过亲。

两个老的过世了,兄弟老的老病的病,七八上十年间,前脚后脚地也走了。二家公就成了一个人。前五年老房子被雨淋塌了,吴立志的妈接他下来。

二家公并不在这三间屋里住。冬天他在灶屋里能挨着炉火,呆得久些。白天,我看到他慢慢绕过屋角,走到前院,去上院子外边的厕所。又扶墙慢慢回来。

屋角墙上钉有一排尖头的木桩,转过墙角时,他的手摸索着,碰到那些尖头上。似乎疼痛地缩一下,却又一定要摸上去,实在地触到。

吴立志说,这些尖头木桩是二家公钉上去的,墙角和厕所外面各有一排。碰到了这些木桩,他才知道来去厕所的路线。碰的是木桩的尖头,因为他的手长年在任意什么东西上摸,茧皮厚,一定要尖头才有感觉。

吴立志说,早先这间灶屋是二家公住。后来吴立志和弟弟娶了媳妇,家里办喜事房子窄,就另搭了柴棚。

二家公在屋里的时候,不利索,床上和屋里都是臭的,有人客来了不方便。住在柴棚里,他有个小手,随地就解了,自净些。柴棚偎着蛤蟆石,苞谷秆子苫的顶,蒙着一块条纹防雨布。树棍作的墙壁,有一面受着河风。

柴棚里有一张床。一床烂棉絮拢在床上。床头地上有一把椅子,二家公坐在椅子上,晒着柴棚口进来的太阳。对面山高,太阳落下来的时候不长。

他的眼窝仍旧敞着,眼底闭成一条线,阳光满满地存在眼窝里,不会漏也不外溢。他顶着两眼窝阳光,一直坐到太阳下到西山崖后很久。

吴立志说,年轻时二家公的眼睛是好的。因为省灯油,天黑了不点灯,眼睛总是眯着。白天太阳大时要干活,买不起草帽戴,眼睛也是眯着。眯久了,慢慢就睁不开了。只能感光。

这是秋天,二家公的穿着和过年没两样,一件土黄色外衣,是民政上发的军衣,褪色了和土巴颜色差不多,扣子有两颗系不上,套着里面敞口的袄子。袄子下面还有很多层,一年到头的衣服都穿在身上。

笑容的皱褶少了火堆旁的阴影,看上去平展衰弱了一些,或许由于阳光。乱鸡窝的头发上沾了一片竹叶子,是从床上带起来的。床上一条烂棉絮。

有一年在鹅儿坪,给二家公托关系领了一床新的救济棉被。下雪天冷,二家公从被盖里扯了一坨棉花到邻居家生柴火,没用完的棉花顺手又塞到铺盖里。棉花没有完全燃熄,半夜在棉絮里烧起来,人感觉燃了,把被子拖到院坝雪地里拍。棉花在套子里闷烧,眼睛又看不见,左拍右拍不熄,到了大清早,手上剩一小把棉絮,一床被盖烧成了灰。

下来住之后,就不让柴棚里生火,灶屋里到冬天专门烧一堆柴火,供二家公烤。

柴棚的另半边,是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材,和床正好对着。二家公晒太阳的位置正在床与棺之间。

等到人过世了,把棺材盖打开,人从床上移过去,就行了。

这副棺材是早几年吴立志妈出钱打的。二家公是有现成棺材的人,和河口敬老院里的那些人不一样。站在石头上,能望到河口铁链桥对面的敬老院,是原来的小学校改成的。五保户们住在一排教师宿舍里。

教师宿舍越来越空了。老人剩下三四个。烟匍在地上往外冒,像腰杆被打断了,一路不起来。老人们需要的只是柴火,所有宿舍都成了堆到屋顶的柴房。

有个老头在操场外边摔了一小跤,就死了。人说他本来就要死了,那一跤只是个由头,要不那么矮的坎子,根本摔不死。

按说他也没喝酒,喝了酒的人才轻易会摔死。吴立志的二叔住在广佛黑虎庙上,大年初一上香河来喝了酒,手里还拿着半瓶酒,大白天地往回走,就走丢了。

沿路上下一寸寸地找,硬是找不到,三天以后发现在挨着吴家房子一个小坎子下面,人掉到水边上,好像睡了,身上也没有红伤红伤,见血的外伤。。总在远处找,所以一直找不到。

有个老头偷吃猪伙食,吃到石灰草肠子烧烂了,痛死了。他其实有吃的,懒得做,要去偷猪的。

往年香河口有一个孤老,饿死在屋里。过年他没给村长送礼,村里把他的救济粮压了没给。三十里的雪一直下到初三,他没有出门,就死在屋里了。人是瘪的,不像二叔有点被水泡胀了。

附近的人报了案,派出所的车上香河要等雪化,吩咐把死人的屋锁上,保护现场。村长担心派出所的人来发现是饿死的,又不能撬锁,就偷偷爬上屋顶,掏了个窟窿扔一袋米下去。

以后国家有了集中供养的政策,沟沟岔岔的孤老,集中到学校里来,一时人还挺多,好像一个院子。别处院子人平时出门打工,这里相比还热闹些。不过三五年,暗暗地就稀少了。二家公是那年秋天里死的,原因是吴立志带回去的一碗肉。

“中秋节我从学校里回去,想到他欠油水,带了一碗学校厨房的红烧肉给他,还蛮肥。他一顿就搞光了。”吴立志说。当天晚上人上吐下泻,拖了几天没缓过来。

人死以后,棺材用了,床和烂褥子都烧掉。入土过后,吴立志的妈让把柴棚也拆掉了。

这个人的痕迹就完全没有了。

妈下了县城,爹一个人在屋里呆了半年,下县城过的年,老屋子就没点灯了。吴立志第二年回去,家里的老鼠子都跑光了。它们知道人走了。

将来这座房子也会塌,像鹅儿坪一坝的老房子。塌了的土房子埋到土里,像一个人走了,不留一点痕迹。

大石头还好好的,许久没有人上去望。脚窝窝里青黑的苔藓长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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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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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欠钱
矿工雪夜逃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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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障奴工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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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儿童
鹅儿坪的母子
猜火车
老道与少年

探望慈悯
大路旁的湿润
我肺里的真菌
天花
在悲痛最深处寻找宁静
没有故事的盲女
儿童病房里的窗户纸

北大校园里的燕京过客
亭子间里的哥哥
锻炼的父子
父亲的房间
旷野动物园
树上的瘾士

戴手铐的三姐妹
桂姐和秀姐
桃儿过溪
她的房间
志愿者一龙
雪覆盖了这个家族


父亲的最后一个电话
首富之死
抬棺之路
画家头顶的利斧
战栗的少年
血手

编县志的异乡人
有裂纹的肖邦手模
敬老院的“右派”
无梦楼窗前的绞索
樱桃沟的念佛女子碑
我不敢亲吻的头部

被叫走的母亲
忠家公的八字
床与棺之间
找妈妈的奶奶
民歌手大舅
纪念墙上的一家人

最后一瓶氧气
在弟弟坟前
勇儿的梦
草莓地上的林娃
打工女孩的墓志铭
不反光的房屋
拾壹
艾滋病朋友的遗嘱
林中空地的烧痕
一杯香飘飘奶茶
核桃树下逝去的
老菜园
青潭眼中的大鱼
山里的狼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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