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天堂/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
第一回
白马涧的泉声
大自然里面,哪里来的歌声?这音调是很简单的:
得乐,得乐,当乐,当乐。
当乐不乐,不得乐,不得乐!
同乐,当乐;独乐,当乐。
同乐不乐,独乐不乐;不得乐,不得乐!
同乐,必乐;独乐,必乐;
同乐,乐乐;独乐,乐乐;
同乐乐,独乐乐,得乐乐,必乐乐!
诸君,试猜这三阕短歌,是谁唱的歌声?
编书的,你太会开玩笑了,拢总没有说什么,便叫人猜这哑谜。
诸君,这不是编者弄笔头、开玩笑,其实,世上的芸芸众生,谁也逃不掉一个人生之谜。“未来事,黑如漆”,谁也不能预作一个适宜的答案。
这三阕短歌,节短音长,包含着一种乐天主义,这不是人籁,却是天籁。天籁是什么?是小桥旁边的流水声。
乡间的流水可谓自在之至了,自在地流,自在地唱,它不感觉着人生单调的枯寂,它只翻来覆去地唱这三阕没人欣赏的歌。
不知乐天主义的人,听了这流水声,便要感到没趣,以为咕噜噜、咕噜噜,倒不尽这柄天然茶壶里面的茶水,谁耐烦去听呢?谁知这单调的流水声很有哲学意味。第一阕,叫人不要放过当乐的机会,当乐不乐,将来便不得乐了;第二阕,乐的方法不止一端,同乐也好,独乐也好,错过了同乐的机会,将来便不得乐了;第三阕,纯乎提倡着乐天主义,它一路地呐喊过去,不知道的只听得咕噜噜、咕噜噜,哪里晓得流水声中的口号是喊的同乐乐、独乐乐、得乐乐、必乐乐。
谁是厌听流水声的?这个人便住在小桥旁边的几问瓦屋里面,若问性别,却是一个她。和她同坐的,是一个五旬年纪的乡老头儿。虽是个农家,却整理得井井有条,前后明窗,带些半村半郭化。城郭中的人家都用玻窗,乡村中的人家都用纸窗,这家的前后明窗,周围糊纸,中间镶着几方玻璃,可见物质文明的潮流已侵入了朴素的村庄。屋里面的桌椅,虽不是西式,却一例地髹着广漆,拭抹得干而又净,光油油早滑倒苍蝇。从这器具上面便可以表示她的生性喜洁,比着两管鼻涕挂在嘴唇上的黄毛丫头,这便天差地远,大不相同的了。补壁的东西,当然没有什么名书名画,但是深青浅紫的画片,从那上海报纸的画报附刊上面取下来的,她便认为是绝好的墙壁饰物。而且,剪取的时候都依照着原图的轮廓,方形、圆形、椭形、梭形,无有不备,就中鸡心形的尤占着多数。图片上的人物,当然都是些摩登姑娘、电影明星,此外又有电影说明书、京剧文明剧的戏单,都成了墙上读物。这时,她上城时进过剧场、电影院的一种纪念品,宛似科举时代的报单,高高贴起,替墙壁上绷着场面。
这天,她坐在窗前,缝一件恰才裁剪的春衫,一针上,一针下,在那日长天气底下工作。本来有些懒洋洋地举不起手腕,偶一不慎,针尖儿刺痛了指头,她便迁怒到门前桥下的流水声。
“这魂灵头,讨厌来些,一天到晚地咕噜噜咕噜噜,流不完的破茶壶里的水,听得人心里麻烦。断命引线刺痛了指头,惹气,惹气!”
坐在旁边的乡老头儿闭着眼在那里养神,听了她的话,拭抹着倦眼,且笑且说:
“招弟,你不要讨厌,这泉水声,城里人当作宝贝呢!你不见住在城里桃花坞的陈先生,今年上坟来到这里,他听了这流水声,在我们小桥上踱来踱去,反背着手,乱点着头,嘴里喃喃地不知哼些什么。他告诉我,是在作诗,他又羡慕着我们的福分好。这座小桥,一弯流水,简直是神仙境界。这些话,你也曾听得。”
“爹,你忘怀了,陈先生带着小姐来到这里上坟,是今年清明左近的事,我不在家,我陪着同学游山去了。怎么记性这般地不好?”
乡老头儿搔了搔短发,又道:“的确,你不在家中,陈小姐也曾问起着你。我说:‘招弟陪着同学姊妹游山去了。’她说:‘你女儿还在读书吗?’我说:‘在小堂里得到了一张嚣嚣,便不去读书了。’她说:‘再去读书也好。’我说:‘小姐,我们乡下姑娘,须不比你们城里千金,读了几年的书,已成了拣出乡下人。这里白马涧一带的女孩儿,识字的很少,说一句不怕肉麻的话,叫作额角上摆扁担——头挑。”’
招弟微微地吁了一口气:“爹,我不愿小鸡中做凤凰,我情愿凤凰中做小鸡。为着爹的年纪老,娘又早故了,昔年在小学堂里毕业,所得的学问只如痧药瓶里装的一些些东西,爹还要夸口,说什么头挑不头挑。唉!爹,若不为你老人家,似这般倒霉地方,我发咒也不愿住,下了一天的雨,这小桥底下咕噜咕噜地作怪,越叫人听了烦闷。”
“招弟,休得这般说,你听了烦闷,城里千金听了却是异常快活。上坟的陈小姐向我说,这里的流水越听越开胃了,城里人弹的缸盆也没有这般好听。”
“爹,弹的什么?”
“她说,弹的缸盆。”
“怎么弹起缸盆来?”
“她亲口向我说的,弹的是缸盆,大概宛似沿街挑着缸盆的担,一路走,一路当当地敲那缸盆,使人家知晓,这便叫作弹缸盆。”
“爹,亏你,笑得人肚子疼了。”
招弟伏在桌上,哧哧地好笑。
“难道我听错了吗?”
“不是爹听错了,难道陈小姐说错了不成?”招弟徐徐地仰起头来,理一理截短的青丝,依旧做那针黹,在做在说,“乡下人难怪要被城里人瞧不起,从前的老笑话,乡下人听得人家买纲鉴,只道买缸盖。现在的新笑话,乡下人听得人家弹钢琴,只道弹缸盆。”
“由着他们瞧不起吧,若没有我们乡下人,城里人怎有命活?饭都没得吃了,还能够买什么纲鉴,弹什么钢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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