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是可以互相传染的”——这是杜预在临近毕业时的新发现。杜预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莉莉是精神病患者。医生在与女病人的治疗过程中逐渐唤醒了自己的童年记忆:母亲跳楼自杀,父亲由于自己的年少无知的“出卖”而导致惨死,这些痛苦的记忆使自己苦不堪言。治疗过程中,杜预与女病人莉莉发生了性关系,莉莉逐渐康复,而杜预则在焦虑和精神病医院的压抑氛围中走向了崩溃。
一
一天凌晨,杜预被屋外的雨声惊醒了。他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也许是午夜的某个时候,也许是昨天或者前一天的傍晚。在沙沙的雨声中,他听见自来水龙头的滴漏声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响着,类似于心跳或者钟表走动时发出的声响。即便是在这样的雨天,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烘烘的,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阴湿和酸霉味。
现在,房间里漆黑一团,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送牛奶的小推车从围墙外的街道上走过,牛奶瓶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沉寂的空气中越走越远。
有那么一阵子,杜预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父亲带着他去村外的一个树林里钓鱼,天空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泥泞不堪,父亲告诉他,暴雨将河水搅浑了,在河底游弋的鱼群根本发现不了鱼饵……
有时,杜预感到自己正走在大兴安岭的山路上。树林中黑幽幽的,高大的桦树和雪松遮住了炽烈的光线。初夏的南风从山坳中吹过来,空气中到处都散发着树脂清冽的香气。他坐在一辆马车上,手里拿着一本《医学辞典》。他看见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雨点透过树冠将书本打湿。北方的雨来得又急又快,它随着一阵热风骤然而至,在林间织起一道雨幕在黑龙江军垦农场的那些日子里,他依靠一只手电筒和那本《医学辞典》发现了通往医学王国的神圣道路。随后,在一九七七年恢复的高校招生考试,使他成为一名医生的夙愿变成了现实。尽管大雨延误了考试时间,他还是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南方某著名的医科大学,在精神病专业攻读了六年。
这样想着,他几乎将自己的一生简略地回顾了一遍。可是,现在,杜预不知道自己正躺在什么地方,同样,他也不知道流逝的岁月最终会将他归入何处。他似乎感觉到,他的大脑里爬满了蚂蚁,这些蚂蚁麇集在他脑神经芜杂的枝蔓上,将它一段一段地吃掉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杜预现在唯一清醒的意识也许来源于他的腹部在那里他的胃又在隐隐作痛了,他觉察到自己的胃壁上黏糊糊的,像是有一只蚂蟥依附在上面,它静静地蠕动着,使他忍不住想呕吐。过了一会儿,痛感一度游离了他的腹部,顺着血液流动的轨迹慢慢上升,注入他的心脏、肺叶、大脑以及身体的各个部分。
杜预深切地知道,胃病实际上属于精神病的一种。无辜的胃囊成了不堪重负的精神的替罪羊,精神的极度紧张带来了胃酸的大量分泌,它腐蚀胃壁的黏膜引起溃疡,随后导致胃出血,接着出现的病兆也许是一粒小疖,它是死亡最初的讯息,这时,人们除了等待之外,也许已经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可做了。
在刚才不安的睡眠中,杜预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一个巨大的门牌号在靛蓝色的四方铁皮上,用白漆写成的三个阿拉伯数字,好像是364,也许是634,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他意识到,这个梦确凿无疑地告诉他:他的精神出现了某种问题。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他早就习惯了对梦境的分析,就他的职业而言,这种分析对于考察病人内心的悸动,找出他们压抑的欲望的代替物是极为必需的。它有些类似于古代的炼金术士从沙土里提取黄金。对于梦境的瓦解和整理往往会帮助医生一下子找到病情的症结所在。
那么,杜大夫从刚才自己的梦境中又看到了什么呢?
首先,他来到了梦境的边缘,在那三个阿拉伯数字上颇费踌躇。他终于想起来,这个门牌号码也许是一个单位或机构的标志,他的心头豁然一亮,一道清晰的语式在他眼前跳跃出来:疗养院路364号。
杜预从医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精神病疗养中心当医生。尽管他来到这个中心的时间并不长,可是他感觉到自己的一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或者说,他记忆中外面的世界和这里没有多大的不同,正如精神病人和正常人从外表上很难加以区分。在杜预看来,精神病人是唯一的一种没有任何痛苦的病人(这使他既羡慕又恐惧),治疗的过程往往使效果适得其反。那些行将被治愈的病人一旦意识到自己刚刚被人从精神错乱中拯救出来,大凡会产生出自卑、羞耻乃至厌世的情绪,很多人为此走上了轻生的道路。如果治疗的目的仅仅在于使病人重返正常人的世界,那么将精神病人送上电疗床,通过强大的电流对他们的神经中枢进行彻底的摧毁的确是一种一劳永逸的办法。
杜预曾经对十九名做过电疗手术的病人做过一次简单的心理测试。当他要求病人们回答“生活中什么东西最可怕”这样的一个问题时,病人们立即充满自信地答道:
“精神失常。”
这正是杜大夫期待之中的答案。他想到,这个问题要是让另一类病人(比如癌症患者)来回答,他们也许会认为是死亡。
接着,杜预又向他们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是一个简单的算术测验:
“39加上57等于多少?”杜预问道。
其中的一个病人经过长时间痛苦的思索而得出的结论让杜预吃了一惊:
“医生,您大概搞错了,”这个病人答道,“这两个数字根本不能相加。”
接着,杜预进入了梦境的中心。他看见了一个女人模糊不清的身影,它代表了杜预内心隐伏着的某种综合的欲望。她坐在一处花园中央的喷水池边,在午后慵懒的光线下,正专心地修剪着指甲。梦境之中的人和事常常有悖实情:杜预看见她红红的指甲被剪掉后随即又重新生长了出来,这就使她那种单调的动作像钟摆一样周而复始。他想起来,这个女人是他的病人中的一位,她来自于这个城市的一所著名的文科大学,名叫莉莉,她常常在午后的时候来到疗养院的喷水池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杜预时常从宿舍的窗口看到她,有时,她在修剪指甲,有时则是捧读一本《普希金诗选》。
莉莉对于诗歌的爱好在疗养院广为人知。她在入院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停止过写作,她的诗章反映出她凋敝的精神深处的某种脉络,因而,它总是被当作诊断会上难得的材料当众宣读。
莉莉的身影在杜预的眼前久久不去,显得既熟悉,又陌生,它犹如一道刺目的光亮灼烧着他的眼球。杜预感觉到,在梦境的中心依然存在着一个中心,它类似于祖鲁人所说的夜中之夜,那是有牛奶和蜂蜜流出的地方,是一切水流的源泉,是世界的核心每当夏季的凉风撩起女人的裙子,杜预常常在某一处街道的阴暗拐角看到它。
最后,在梦境的外围,残留着一个未明部分,它呈现出一些往事的片段,杜预怎么也弄不清这些往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看见一辆平板车停泊在水洼中,深秋的雨水漫过他的头顶,使他一度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大雨骤停的瞬间,他看见了一扇明亮而忧伤的窗户,一袭深棕色的风衣从窗口飘然坠落,像一只蝴蝶翩翩飞动,它被楼下的一根电线杆挂了一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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