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庄子发现商王朝墓地
(1)
1991 年的春季,我们在定州的考古勘探工地上正干得热火朝天。
由于铁路部门要在这里修建一个大型铁路货场,这次考古属于“基建考古”。基建考古,就是建设单位占地,首先要上报到文物部门,探明地下有没有古墓,如果发现墓葬遗址,就要进行抢救考古发掘,把地下的文物抢救出来后,施工单位才能施工建设。
东郊的铁路货场有几百亩地,是北庄子村的耕地。此时新《文物法》出台,明文规定大型的基本建设项目,需经省级文物部门勘探发掘后,才能施工。勘探和发掘的费用由施工方负责承担。
这条规定无疑给清贫的考古所,创造了一个致富的机会。
经过艰难的谈判,考古所和铁路部门签了一份 16 万元的合同。所里头一次签这么大金额的合同,就像穷小子捡了狗头金,兴奋得不得了。
为了打响第1炮,谢副所长亲自带队,单位里但凡能动弹的男人都上阵了。我们手拿探铲,一字排开,一个孔一个孔地往前推进。两天的工夫,大伙身上被晒得脱了一层皮,脸庞就像非洲的黑人似的。这么热的天,别说干活了,就是坐在树荫下乘凉,你也会不停地冒汗。自从进场以来,大家身上的汗水就没有干过。汗水湿透衣衫,干透了再浸湿,如此反复,衣服上结出一圈圈白色的汗碱。
谢副所长那年 30 多岁,正值壮年,别看他文质彬彬,干起活来可不含糊。他头上戴着大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光着膀子和大伙一块干,大家都亲切地叫他“老谢”。领导带头干,我们自然不能偷懒,这次考古的进度很快。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啥也没有发现。考古队士气低落,谢副所长和王慧尼队长倒是很乐观,吃罢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有说有笑地讲故事。
空旷的田野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傍晚时分,蚊子们成群结队地出来活动,肆无忌惮地趴在人身上,贪婪地吸食着血液。到了下工的时候,蚊子是吃饱了,考古队员却饿得打起晃来。
经过一周不停地钻探,我们终于有了发现。野草下面的田野里,一座座古墓被探测出来。
通过钻探,我们发现这里的地层很厚。钻探至一米多深的时候才见古墓的开口,因为年代久远,古墓里的“五花土”特征不甚明显,辨认起来十分困难。
多亏了姚明师傅,他是考古所的钻探高手,号称“河北第1铲”,闭着眼睛摸,就知道是不是“五花土”。
这次在北庄子发现的土坑墓,有大也有小。小墓宽 80 厘米,长210 厘米,深 200 厘米。大多为单人墓葬,墓主人的身份地位比较低,随葬品少。
大墓长 10 米,宽 9 米,深 7~8 米。一般来说,这种大型墓的主人身份地位很高,随葬品也很多。
我们使用的探铲,加上杆子,一共两米多长,要想探明 7~8 米深的大墓,显然不够长。怎么办呢?
别担心,考古人有办法。我们在探杆顶端对钻一个圆孔,系上长绳子,打“吊探”。无论多深,只要不出水就能探下去。
经过考古队几个月的艰苦奋战,钻探工作终于完成。通过这次钻探,考古队一共发现了四十多座古墓。虽说探出了古墓,可墓葬是什么朝代的?有没有被盗?墓里面的随葬品啥样?有没有研究的价值?在大墓还没有挖开的时候,谁也不敢下定论。
(2)
考古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着,除去蒿草,平整场地,再布方,一座座墓葬被小方格子罩定。工人就位,技术人员就位,工程师就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从酷暑到秋风乍起,王慧民队长、李恩队长都没有离开过工地,这毕竟是河北考古所接手的第1个基建考古项目,必须一炮打响,否则以后的工作会很难开展。
考古发掘开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墓坑越来越深。埋藏浅的墓葬首先暴露出来,这是一座土坑洞式墓,墓门用土坯封堵。这座墓由张春长负责,这位西北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刚参加工作,就碰上了这次大型考古。
这座古墓是单人墓葬,除了在墓主人头顶发现两只随葬的陶罐,再无他物。从古墓的形制和出土器物特征分析,该墓为西汉早期墓葬。虽说出土器物不多,但是这座古墓的发现,预示着打响了定州铁路货场考古发掘的第1枪。
领导们来到张春长负责的墓坑,看见干净整洁的现场,清晰可见的封门土坯,禁不住对他大加赞赏。
这么一座普通的古墓,为啥能让张春长得到领导的肯定?因为,考古发掘中难的就是土中辨土。尤其是时间长久的土壤混合物,非常难以区分。张春长挖掘的这座古墓是洞式墓,单说墓边就很难寻找,因为时间久远,墓中填土和墓圹已经混为一体。没有高超的技术水平和缜密的心思是难以发现的。
除此之外,还有墓门的封门土坯。土坯由土组成,而墓门四周也均是土壤,时间长久,难以区别。这是鉴定考古工作水平高低的试金石。张春长这个年轻的后生,首开纪录,得到前辈的欣赏,绝非偶然。
果然他不负众望,在以后主持的元中都发掘和保定安禄山墓挖掘当中,大显身手,成为震惊考古界的专家学者。
安叔负责的墓坑和春长紧邻,是一座东汉时期的砖石混合结构的古墓。
这是一座中型古墓,坐西朝东,由前后室组成。东侧为墓道,西侧为墓室。墓室用砖石砌成,早期曾被盗掘,破坏严重,仅存少半截墓壁。即便如此,安叔还是在古墓后室当中发现两只陶罐和一方砚台。
安叔擅长挖古墓,别看这是一座被盗的残破古墓,但在他手里简直就变成了艺术的杰作。
高低错落的墓壁、一尘不染的铺地砖、干净整洁的现场,显示出一种残缺的沧桑之美。
(3)
南边是李恩队长和王慧民队长负责的 1 号大墓。这座墓是勘探以来考古工地发现的大、深的古墓。考虑到这座古墓发掘难度大,两位队长亲自操刀上阵。
李恩队长是考古所“三剑客”的老大,王慧民队长就是老二。双剑合璧,估计万无一失了。
考古挖掘人员,怕古墓被盗。因为随着文物的丢失,各种附加历史信息也丧失殆尽,研究价值大打折扣。
从地表下掘 80 厘米,古墓开口显露。“开口”是考古技术术语,通俗地说就是古墓坑口的位置。
从这座古墓的开口看,年代很早,开口上面堆积着西汉时期的文化层。文化层,即古人生活留下的痕迹,包含各种物质的地层堆积。也就是说,眼前这座大墓的年代比西汉还要早。随着发掘的进行,墓圹显露出来。
下挖到 6.5 米的时候,考古队员发现了骨头。这让我们感到奇怪,这墓深约 8 米,怎么会在这个位置发现骨头?经过清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条牛腿骨,紧接着,考古队员又在同一深度的南侧发现了一具狗骨架,大家才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往下挖,四周出现板灰。板灰的出现,预示着距离棺椁不远了。
这板灰是棺椁木板腐烂的痕迹,只有薄薄的一层,没有高深的专业知识很难发现。
二位考古队长仔细观瞧,还好,没有发现盗洞。这墓应该是“原装货”,是一瓶没有开封的“罐头”。
晚上,老谢组织开会,决定集中考古队技术水平高的人员全力清理 1 号大墓。
挖掘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几组考古队员轮番上阵,蹲在墓坑里仔细清理。
清理古墓是个技术活,考古队员手拿竹签、毛刷和手铲,在泥土中慢慢地寻找,把覆盖在人骨和器物上面的土壤一层层地剥离,就好像医生做外科手术一样。
我蹲在墓坑里,用竹签拨开泥土,发现人骨上涂着红颜色的东西。李恩队长说这是朱砂。古人认为,朱砂不但能防腐,还有辟邪的作用。但凡用朱砂涂抹的尸骨,生前身份都相当的显赫。
我们话音刚落,蹲在椁室前面的慧民队长叫道:“有铜器!”我们顺着方向瞧过去,但见慧民手下的泥土中显出锈绿的颜色。李恩队长几步赶过去,加入清理的队伍。不一会儿的工夫,椁室头箱位置显露出一排青铜器。
这些青铜器有觚、斝、爵、簋、鼎等,器物上面装饰着诡异而精美的图案。铜器胎体厚重,完好无损。随着清理进一步进行,我们在棺椁内侧的骨架上又发现了许多玉器饰件,这些小玉件古拙而形象,有玉兔、鱼、人等造型。
珍贵文物的出现,给疲劳的考古队员打了一针兴奋剂。老谢闻听消息,急忙赶到墓坑边。李恩队长叫道:“快、快!放梯子。”
老谢看到眼前的青铜器,两眼放光,不由赞叹道:“太漂亮了。”
铁路货场挖出珍贵文物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工地。大家欢欣鼓舞,兴高采烈,这么多天的努力工作总算没有白费。
从出土的青铜器来推断,大家认为这座古墓应该是商周时期的墓葬,但究竟是商,还是周,谁也不敢确定。
第二天,郑少宗先生赶到工地,下车就往墓坑跑来。急迫的心情溢于言表,年近 60 的他,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
郑先生下到墓底,透过厚厚的镜片,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仰起头,对着上面的人喊道:“商!这是商代的典型器物!”
从墓坑里爬上来,郑先生还抑制不住兴奋:“铜器上的饕餮纹,厚实的胎体,高耸的器型,都是商代的特征,不用怀疑了,这肯定就是商朝诸侯王的墓葬。注意啊,很可能四周还有类似的古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应该是商代贵族墓地。”
大家听了郑少宗先生的话,无不佩服地点头称赞:“姜还是老的辣啊!”
果然,在之后的发掘中,我们又发现了很多商朝古墓,虽然比不上 1 号大墓豪华,却也出土了许多精美的青铜器。
(4)
“北庄子挖出宝贝啦!”
这消息传遍北庄子,传遍定州,又传到保定。此后,参观的人纷至沓来。为了文物的安全,考古队在村里招募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作为保安员,在考古工地轮流值班。
郝老师负责工地的绘图,我给他当助手。
郝老师曾经参加过平山中山王厝墓的发掘,田野绘图水平高。这次能有幸给他当助手,无疑是个学习的机会。郝老师不保守,有问必答,又平易近人,令人肃然起敬。
北庄子墓群的绘图工作量巨大,郝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为了减轻他的压力,简单的墓葬就由我来画。
考古工地上涌入大量围观的人群,有四里八乡的老乡,也有驱车而来的市民,给考古队平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那一天,我正在墓坑里画图,忽听得外面乱哄哄一片喧闹。待我爬出墓坑,只见大磊、小杰几个人押着一个男子往回走。
听郝老师说,这个小伙子刚才来工地看热闹,非要跳下墓坑去看个究竟,被工地保安员宏强阻止。他便记恨在心里,趁宏强不注意,冷不丁打了他几拳,撒腿就跑。宏强眼睛被打,流泪不止,蹲在地上站不起身。
大磊、小杰、建伟、春长好几个小伙子闻听有地痞来工地闹事,热血上涌,从墓坑里跳出来,箭一般地追将过去。
几个人四面包抄,把打人的地痞掀翻在地,又“照顾”了一顿。被“照顾”完的地痞,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几人把他押回营地给宏强道歉,审了一通才知道他是邻村的后生,看在老乡的份上,大家就把他放了。
有民工认识他,就悄悄地说:“这小子家里哥儿八个,在村里横着呢!十里八村没人敢惹。”
第二天早上,大家刚起床,考古队门外进来两个中年汉子,他俩搀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进了院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问,才知道她是地痞他妈。
考古队长心里早有准备,见老太太到来,不慌不忙地让座倒水。
老太太坐在凳子上不依不饶,要讨个说法,队长说:“您的儿子把我们的保安员打伤了,医药费还没有着落,今天您来了,正好把这件事解决了。”
老太太本想兴师问罪,没想到队长先发制人,一时间便哭闹起来。
队长见老婆子耍起无赖,就对那两个中年汉子说:“这事还是通过公安部门来解决吧。”
几个人听说要报警,自知理亏,便找个借口,灰溜溜地走了。
自从在北庄子发现商代墓葬之事引起了轰动,市里的领导也十分重视,命令公安部门全力配合,如今考古工地出了问题,正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机会。
据说那个地痞正躺着炕上装病,得知警察找上门来,顾不得伤痛,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跳墙跑了。警察见地痞没了踪影,并不追赶,本意就是吓唬他一回,一见效果达到,便打道回府。从此,再没见他
来闹事。
(5)
北庄子挖出宝贝的消息,也惊动了甲方(铁路货场)。当初我方负责谈判的任先生,带领这些甲方的领导们来参观。
任先生拿起一件浑身布满饕餮云纹的青铜鼎,目光炯炯:“看看!看看这个宝贝,三千多年了!光是这一件就值 16 万!而且是美金。”
任先生的一番讲解,让这些来客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们怎么知道这里埋着宝贝呢?”一个人好奇地问道。
任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有专门探测的工具呀!”
“啥仪器啊?”来人又问。
他取过一把探铲说:“就是它。”一群人望着这个半圆的铲子半信半疑地说:“就这个啊?这怎么能探出宝贝来啊?”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任先生把头一扬,得意地说:“说起来,那可是不简单,我们这些师傅们有本领,只要看一下铲子里面的土,就知道下面埋的是啥东西!”
定州北庄子墓底的考古工作刚刚结束,回到石家庄总部,屁股还没坐稳,李队长又接到一项急迫的任务:带队去沧州献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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