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笑微醺的饮者》:
就戏谈酒
韩羽
酒,不仅能言平素之所未言,且能写平素之所未写。
唐明皇驾幸西宫,找梅妃卿卿我我。杨玉环醋意大发,于是“看大杯伺候”。看来,酒乃碱性之物,宜解酸也。
以《醉打蒋门神》《醉打山门》来看,酒又是壮胆之物,如无酒,武松未必敢打蒋门神,鲁智深亦未必敢打山门。如谓此言不确,请诸公去《水浒传》里亲自问武、鲁二人去。如无酒,恐武、鲁二人将日“考虑考虑,研究研究”耳。以此推想之,今之空喊“考虑”“研究”,皆因无酒,过分清醒故也。
酒,又可言平素之所未言。请看《煮酒论英雄》,喝着喝着终于喝出“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来了。据此,不妨小试之:令开批判会者,且先浮一大白。
酒,不仅能言平素之所未言,且能写平素之所未写。《太白醉写》,三杯酒落肚,不写唐诗而写起蛮书来了。到底写何蛮书?未有卷宗可查。元人姚燧者,却透出个中秘密,其在《落梅风》一曲中唱道:“写着甚?杨柳岸,晓风残月。”
酒之最妙者,莫过《斩黄袍》。曾闹过勾栏的“真龙天子”赵匡胤,斩了大将郑子明,立即高唱西皮二六:“孤王酒醉桃花宫”,“寡人酒醉将你斩”。“唱”外之意:你郑子明找酒算账去,找我不着。未闻今人复有言“鄙人酒醉办公室”者,而强调客观云云,则司空听惯。看来,酒为“客观原因”取代矣。
借题话旧
方成
越觉寒酸越感有趣,大家又说又笑,兴高彩烈地闹了个通宵,其乐也,不下干山珍海味满汉全席。
上中学时,我是老老实实的好学生,不吸烟,不喝酒,除了一次夜里在宿舍偷偷赌牌九,被训育主任抓获之外,再没记过大过。进了大学,因为画漫画,同艺相怜,交了个刻木刻的朋友,他叫季耿。他留着长头发,一派艺术家风度,既吸烟,也喝酒。两人把酒谈心,渐渐知道他刻镰刀锤子(他叫“镰刀斧头”),刻受苦人,是他在重庆时,王大化教他的;也渐渐使我学会喝酒,酒量也渐长起来。他还是同学中最出名的话剧导演,拉着我参加“抗研会”(全名“抗战问题研究会”,共产党领导的学生组织)的演出活动。有一次,七个同学在一起吃东西,有他在,总忘不了酒。杯酒下肚,谈得高兴,他提议也和别人那样,办一份壁报。这壁报每周一期,每期必有他一幅木刻或是画,有我一幅漫画,一直办到我们毕业才停止。我画漫画的基本功,和喝酒的本事,就是在这两年多时间里练出来的。那时大学生多从沦陷区来,无经济来源,靠学校贷金度日。过春节时,恰遇大家都十分手紧。于是几个人凑钱打了半瓶酒,买一包炒花生米,聚在宿舍里呼五喝六划着拳喝起来。因为酒少,便一反常规,是赢家才喝一口,准吃花生米半颗。那时也怪,越觉寒酸越感有趣,大家又说又笑,兴高彩烈地闹了个通宵,其乐也,不下于山珍海味满汉全席,至今使人怀念。我们七个人,季耿在1957年被错划,从北京调去赤峰山区矿里,待再调去邯郸时,他已身患癌症,不久就去世了。另一个也在1957年出事,在“文革”中又被打成反革命,戴着手铐脚镣坐了几年牢,平反出狱后,到大学教书去了。还一位在“文革”中被“革”掉了性命。又一位上美国留学,贫病而死。其他两位至今不知去向。我们是同学兼壁报和演戏的共事者,还是酒友,但现在想起令我黯然神伤。
1950年我在报社工作,晚间读夜校学俄文,在班里结识了画友钟灵。他经常在下课后,随我到报社,帮我画刊头,写美术字,这是他的拿手功夫。画完常去喝酒。他是货真价实的“酒徒”,但好酒却不使气。在抗美援朝期间,我俩合作漫画,多在他家。一开始,准备纸笔之外,又备酒和肴。作画完成,立即移席摆酒谈心议事,待到微醺,舌头发硬,眼皮发沉,才收拾了去睡,这已成惯例了。现在我们都已年逾花甲而近古稀,他酒瘾如故而酒量却一年不如一年。十年前,我不幸丧妻。春节时,他和丁聪、戴浩、白景晟、韩羽、狄源沧各携菜酒,陪我共度佳节。钟灵才喝不足半斤,便烂醉如泥。我们把他抬到床上仰卧,让他怀抱一张小板凳,放上几个酒瓶,然后列队在一旁垂首站立,请老狄拍了一张未亡人《遗体告别图》。记得侯宝林曾来,因事早离,未参加此盛典。1986年,我们两人为《邓拓诗文集》这《欢笑微醺的饮者》画封面。他起了个草稿赶来,两人商议改画加工。饭后天已全黑,画是明天必须交稿的,时间紧迫,他却说:“喝两杯再动手。”我说:“喝得晕头转向,可画不好。”他说:“一分酒一分精神,没事!”我只好让他喝两杯,接着还要,再添一杯。只见他说着说着,就溜到地上,躺下了,鼾声阵阵。我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把他扶到床上。这画,只好自己动手了。待到清晨两三点钟,他醒来见灯光通明,忙爬起来抢过笔去。这时他已清醒,两人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按期交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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