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婴译著全集(第17卷)》:
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维克多,一个叫安德烈。在1930年,他们两人的年纪加起来,一共三十五岁。
“树叶子都发黄了!”维克多指着普晓河上漂着的几片枫叶,闷闷不乐地说,“老兄,我们也该打个主意了!”
安德烈一声不响,只是耸耸肩膀。
两人用羡慕的目光凝视着一张枯黄的手掌形枫叶,瞧了好一阵,瞧它怎样在水面上一起一伏地打转,怎样顺着河水漂流,越漂越远,越漂越远,直向海洋。枫叶在漂流,可是他们却仍旧坐在老地方。
他们两人,生在同一年,住在同一条街上,进了学校,同坐一张课桌。他们有着共同的课本、共同的鸽子、共同的幻想。他们从未想到,他们将来可能走两条不同的路。
每天早晨,每天黄昏,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说:“不,得走了,得走了!”可是他们始终没有离开本乡一步。
他们住在企比略基,这是普晓河畔的一个小镇。他们生在这里――维克多生在一所花瓦屋顶的白色小房子里,安德烈生在一所绿铁皮屋顶的蓝色小房子里。他们在这里长大,在这片草地上奔跑嬉戏,夜里常常仰望天上的那几颗星星。可是现在他们却决定要抛下这一切,永远地抛下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想当海军,安德烈?”维克多怒气冲冲地问,“老兄,当海军可以在大海洋里航行啊!”
他们从来没看到过大洋,就连海、大河和大城市也没见过。四层楼的房子,他们只是在电影里看到的。
他们生下来到现在有十七个半年头,一直住在这里,住在这条街上;而所谓街呢,实际上只是一道篱笆紧接着一道篱笆罢了。整条街都长满野草:一种是蒺藜,一种是狗尾草。风吹草动,蒺藜上就扬起一阵干燥的银色花粉。
这条街,从来不曾有汽车经过,就连大车的声音也难得听到,因为它离开大路太远了。这里,车轮的痕迹从来不会通到远处去,它们总是急遽地弯进院子,好像世界上条条道路都只通打谷场,而谷仓也就是路的尽头。
“说不定还会让我们去开潜水艇呢,”维克多说,“理由很简单。我们的身体都很强壮。你说怎么样,安德烈?”
他们出生的那条街,两边都是花园、庭园和菜园;而且这里的花园都有茂盛的花木,丰富的果实;花园四周的篱笆都很整齐;菜园种得极好,照顾得很周到,里面没有一根杂草;还有那窗下的蜀葵花,红红的,又鲜艳,又饱满,好像一个个漂亮而骄傲的待嫁的乡下姑娘。这里的小房子全都隐没在美丽而浓密的绿荫丛中。房子疏疏落落地东一座,西一座,仿佛在这条街上和这里的生活中,占主要地位的,不是房子,而是花园和菜园。这里的房子都很矮小、阴暗,墙壁都是泥砌的,所不同的就是屋顶:屋优选少数用铁皮,也有用瓦,但多还是那种像哥萨克头发一样剪成圆形和两面分开的草屋顶,或者用灰色的枯芦苇盖的。仙鹤喜欢在这样的草屋顶上做窠。据说,仙鹤会带给人幸福。这条街上,就栖居着许多仙鹤。晚上,它们像哨兵一样排列在屋顶上,一只脚缩着,一只脚站着,严肃而威武地守卫着它们所带给人们的幸福。
“不!”安德烈低低地说,“我不想当海军!”
“那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安德烈!”维克多烦恼地嚷开了。
维克多没有父亲。他的父亲是个布尔什维克,现在长眠在企比略基中心的小公园里,长眠在烈士公墓里。差不多每逢星期日,维克多的母亲从市场回来,总要带一个小小的花圈到墓地上去,并且依照习惯,总要先哭几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花圈放在墓碑的脚下。这座墓合葬着几个人,而这一点,常常使维克多的母亲觉得难过。丈夫就在死后也不属于她――他跟同志们躺在一起。
维克多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纯朴的女人,从前怯生生地爱丈夫,同时又怕丈夫,现在她爱儿子,同样也怕儿子。儿子任性、倔强、脾气大,像父亲。而做母亲的也早就猜到,在她的窝里,儿子觉得气闷,不舒服。他很快就要飞了。她已经在替他缝出门用的手巾和衬衫,一面缝,一面哭。
“或者,去念书吧,嗯?”安德烈怯生生地说,“区委里入学证多着哪。”
“念书吗?”维克多哼了一声,“你裤子磨课桌磨得还不够吗!……这么说来,你不想当海军;那么,进航空学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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