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到了星期天,返校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和珍妮、艾丽斯一起驾船出去。晚上我就要帮着皮特和山姆把我的船拉上小路,穿过草坪,收到车库里过冬。我们还要再修建一个码头,一个更坚固的。这是那个夏天最后一次行船。我在码头上稳住船,珍妮把艾丽斯托进船里,自己也爬了进去。我挥桨划离岸边时,珍妮开始唱起一支歌。耶稣啊你能降临吗,耶稣啊你能降临吗,耶稣啊你能降临吗,啦啦啦啦啊,啦啦。艾丽斯站在珍妮两膝当中看着我划桨。她觉得我使劲前俯后仰的样子很好玩。她以为那是我们在和她玩的一个游戏,把脸一会儿凑近她又移走。有点奇怪,我们在河上的最后一天。珍妮唱完她的歌以后,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只有艾丽斯在冲我笑。河面寂寥,她的笑声飘过,不知所终。太阳发散出黯淡的黄光,似乎在夏日之末也燃尽了自己。岸上的树林里没有风吹,没有鸟鸣,连桨在水里也悄无声息。我逆流而上,阳光斜射在脊背上,但孱弱得难以察觉,苍白得甚至照不出影子。前面岸边有一个老人站在橡树下钓鱼。我们行到和他并排处,他抬头瞪着船里的我们,我们也回瞪着岸上的他。他看着我们,面无表情。我们也报之以无动于衷,没有人说“嗨”。他嘴里衔着一片草叶,我们经过时,他把它松开悄悄吐进了河里。珍妮把手探进缓滞的水中,望着河岸,似乎那是她头脑中唯一能看见的东西。这让我觉得她并非真的想和我一起到河上来。她来,只是因为我们曾经一起划过那么多次船,因为这是今年夏天的最后一次。想到这里我不免有点难过,桨划得更吃力了。我们这样走了半小时,她微笑着看我,我意识到先前觉得她不想来河上完全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因为她开始聊起这个夏天,聊起我们一同做过的所有事情。她把一切说得很有意思,远比实际美妙。我们冗长的漫步,和艾丽斯一起沿河岸划行,我教她如何划桨和辨认不同的鸟鸣,还有那些我们在别人还在沉睡时便起来荡舟河上的清晨时光。她也带动了我,回忆起我们做过的种种,比如有一次我们以为看见了一只太平鸟,而另一次我们在某个晚上守在灌木丛后面等待一只獾出洞。很快我们就真的兴奋起来,对着沉闷的空气大喊大笑,为一个如此美妙的夏天,为我们明年计划要做的事情。
这时珍妮说,“明天你要戴上红帽子去上学咯。”她装出严肃并带有责备的语气,一个手指在空中指点,那样子让这句话变成我听过的最好笑的话。言下之意也是,整个夏天干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最后却要戴上一顶红帽子去上学。我们哈哈大笑,似乎停不下来。我不得不放下双桨。我们的咯咯声和喘息声越来越响,因为死寂的空气没有带走声音,它还留在船上萦绕着我们。我们一看到对方的眼睛就笑得更起劲更大声,最后肚子都笑疼了,我拼命想打住。艾丽斯开始大哭,因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让我们更加欲罢不能。珍妮把身体倾向船外,这样就可以不看到我。可她的笑声变得越来越紧绷和干哑,细小而急促的嘶声像一个个小石子从她喉咙里蹦出来。她粉红的大脸和粉红的胖胳膊晃动着,挣扎着,刚喘上一口的气,又随着一个个小石子跑掉了。珍妮回转身。她的嘴在笑,但眼神看上去惊恐而干涩,双膝一软倒了下去,手捂着笑疼了的肚子,把艾丽斯也撞倒了。船翘了起来,因为珍妮跌倒在船的一侧,她是那么大,我的船又那么小。船很快就翻了个,快得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喀嚓一下,刹那间我就到了暗绿色的河底,手背抵到了冰冷的软泥,脸边有水草拂动。我能听到像块块石子入水般的笑声,就在耳边。但当我浮上水面时,却感到四下无人。河面黑黢黢的,我一定是在下面沉了很久。有东西碰着了我的头,我意识到自己被压在翻覆的船里。我又潜下去从另一边浮起,过了好长时间才喘过气来。我绕船游着,一遍遍呼喊珍妮和艾丽斯。我还把嘴埋在水里叫她们的名字。没有人答应。没有东西划破水面。河面上只有我。于是我悬在船边,等待她们冒上来。我等了很久,随船漂流,脑子里仍然回荡着笑声。我望着河水和西沉的太阳打在上面的片片黄色光斑。有时一个大寒战穿透我的腿和背,但大多数时候我是平静的,挂在绿色的船壳上,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是望着河水,等着水面被冲开,黄斑散碎。我漂过那个老人钓鱼的地方,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早已不见,原先站过的地方只有一个纸袋。我是那么疲惫,我闭上双眼,感觉好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是冬天,妈妈来我房里道晚安。她关掉灯,而我把船滑进了河里。于是我又记起来了,呼喊珍妮和艾丽斯,又望着河水,然后我的眼睛开始合上,我妈妈又来我房里道晚安并关掉灯而我又沉入水中。很长时间我忘了呼喊珍妮和艾丽斯,我只是挂在船沿,漂流而下。我现在看到岸上有个地方,是我很久以前熟悉的。那里有一小片沙滩,码头边有一方草岸。黄斑已沉入水中,我推开小船,任它一路漂去伦敦,而我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码头游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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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尤恩的八个短篇一口气读完了。我经常读到好书,可是让我如此喜欢的书已经很久没有读到了。麦克尤恩在中国少为人知是不正常的,我相信他很快会引起中国读者的喜爱,我愿意为此而努力。
——余华
书中的八篇小说,在几个月中,我反复读了好几遍。重读,并不仅仅因为喜爱,而是不能确信抓住了小说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它们非常隐约,细微,像春天里和着花粉的尘埃。我必须一再诵读,这些收信人不明的情书。
——张悦然
麦克尤恩的虚构世界融合了德·基里科的城市画面荒凉迷梦般的特质和巴尔蒂斯油画中奇异的情欲色彩。文字的垄沟中时有卧虎潜藏,诡异之事就那么若无其事,那么沉着地走出来。
——《纽约时报》
珍罕之书,为英国小说开辟了新方向。
——Encounter
他的作品精确,细腻,风趣,妖异,扰人。
——《时代周刊》
一位真正具有想象力的天才。
——朱利安·巴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