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质子
劦国。
冬月,辛未夜。
箕星明。
孑离即将以弱国大子的身份委质于秦,离开国都赴秦的前一晚,他的心情当然不好。
原本他心情并不坏,为自己能够为国分忧而自豪。高阶危 坐的君父赐他二十乘仪驾和五十名随从寺人,以从未有过的慈爱语调谆谆教诲他此行使命重大。待一一谢过君父及诸位夫人的殷殷关切、叮咛后,又接受了十几位异母弟妹的大礼长揖,孑离一度真切感受到众多亲人的真诚,感动于他们为自己忧心挂怀。
阿姊比妾昨日已离宫赴秦,行前亲手为他缝制了枭羽斗篷。领口的淡青色素帛扎带上绣着振翅欲飞的黄鸟,浅黄、明黄、金黄色丝线勾勒出鸟儿根根分明的柔绒软羽,奋而欲展的双翅极富张力和动感,似乎就要挣脱襻带飞去一般。
孑离特意在礼服外披了这件斗篷参加君父专为他设的送别宴,看起来马上便要离开似的,虽有失礼之嫌,可君父竟然非常高兴。于是孑离不得不大口喝下君父与夫人们赐的几大觚酒。此后,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接下来人口的烈酒越来越炙涩。
终于,孑离告罪离席,奔至后园回廊尽头,抱紧廊柱浑身颤抖,努力控制住,不让自己呕吐。那一刻,他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宫殿内,君父及诸位夫人与一众弟弟妹妹仍在饮宴观舞,尽情嬉戏喧闹。在孑离看来,眼前情形更像是在庆贺他即将到来的远行。
夏六月,劦国与东邻晋国立盟,共同讨伐西毗的秦国。联军兵败,窈国国君央被俘,遂背弃与晋的盟约转而投秦,纳贡降尊,成为秦的臣邦。为表忠顺,劦侯央遣大子孑离赴秦为质,又献长公主比妾服侍秦君,终于换得归国机会。
劦国原本是西戎牧猎部族,祖上因护天子西巡有功,被封劦地,并赐爵位,遂于封邑建国定居,成为周朝的诸侯国,以杂戎为氏。入华夏之地百余年来,劦戎人早与华人无异,饮食居住、交往行事皆尊崇周礼,奉周都方言为雅言,除了城头角楼迎风招展的双头雄鹿大纛,很难再找到往昔牧猎部族的骁勇痕迹。王室势衰,渐渐失去统御诸侯的能力。列国争相征伐,割据称雄,劦国不断被强国瓜分吞并。劦国贫弱,在东边晋国与西边秦国之间的夹隙之地艰难图存,而秦与晋的关系十分微妙,联姻修好的同时,战事也从未曾停息。
劦侯央左右逢源,哪个也不得罪,向两国示好。汤国与谁立盟,全凭当时所处情势而定。
背盟行径说起来不大光彩,但能屈能伸的劦侯央并不这样认为。“国之社稷、黎庶安危事大,孤家区区颜面,何足道哉!”央在朝堂上拍打着自己的面颊,向座下拜伏的一众臣属高喊,随即便融入一片诚惶诚恐、震耳欲聋的颂声里。劦侯央的脸上泛起两朵满足的红晕。“这很值得!”他喃喃自语。
孑离是劦国承袭爵位的宗子,此行出质责无旁贷,以期使劦小的劦国在强秦觊觎下获得生存喘息之机。可他想不明白,阿姊比妾贵为疡国的嫡长公主,君父竟然将她送往秦国做国君的侍婢。孑离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紧了紧阿姊临别送给他的斗篷,忧心自己此去秦国的吉凶,更担忧阿姊的祸福。
孑离想起亡母芮妤夫人。她生前时常握紧姐弟俩的手,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们小心提防所有人,念念忧心他们出生前的那次占卜。
劦侯央早年间曾因国乱出逃近邻芮国。芮国国君不但将女儿妤嫁给央,还发兵助其回国即位,芮妤因此成为别国的君侯夫人。芮妤得孕十一个月依旧毫无产兆。杂侯焦急,召占卜史及掌筮大夫,先命人占问龟甲,火淬龟甲后的裂纹显示,将有男女双生婴孩降生。央大喜,再令蓍草筮,却是不吉:男孩日后孑寂孤戚,女孩则贱为仆妾。芮妤夫人听后大惊失色,随后便腹痛胎出,产下一对婴孩。杂侯央给女婴取名比妾,男婴取名孑离,是为破避之意。
可现下看来,竟是一语成谶,孑离与比妾不可避免地要投身宿命苦厄当中!
“大子殿下要时刻小心提防!”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传来,“否则不仅仅是忍饥挨饿,沦落为乞丐囚徒,还恐有性命之忧,别指望他人施以援手,万全之策唯己而已。”廊外暗处的树影里,一道锐利的目光自一张枯瘦肮脏的脸上射出,逼视着他,“酒乃至美琼浆,或滋养经脉气血,或伤人腑脏五内,小酌宜兴尔。大子殿下感觉如何?”
“我没事,多谢老翁提点!”孑离迎着那暗影里的目光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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