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乡书》:
现在该是深夜了吧,我醒在没有故乡的床上,就我一个孤独的自己。
真的,我不晓得那是何年何月的故乡,是我哪一个记忆中的垮子了。小时印象最深刻的一支歌是《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学唱时正是春天。此后屡屡从潜意识里冒出来,后面的歌词早已抽离了,不重要了,只记起麦苗菜花里我少年的故乡,故乡里的垮子与田垄,田垄里醉人的一花一叶的气息。此后不久,垮里同在一个班里读书的几个同伴突然发疯地学吹笛子。笛子很简单,一毛钱左右买到的,无非在老硬的竹管上烧出七个孔来,撮起嘴唇就吹。开始是单音,也很硬,很唐突,却吹得人头昏脑涨,后脑勺经常发出飞动的萤火虫一般忽亮忽暗的声音。那时节我正偷吸了第一支香烟,经济牌的,好像只要几分钱一包。其实也只吸了几口,跟吹笛的滋味如出一辙,差点儿就晕倒了。学吹的第一支歌是《工作队下乡来》,那时刚刚学,旋律都不准,同伴们就觉得了不得,放学的路上边走边吹。特别是到了垮前的山岗上,一下坡大家就鼓足力气一齐吹下去,以引起大人们的注意。现在想来,真是幼稚可笑了。
吹笛的年头,应是60年代中期了吧,人称“小四清”。我不知道这词的准确含义是什么,但那时的垮子以及垮子四周的山水风景,清来清去已差不多跟“光”与“秃”近义了。就拿垮前这面又宽又高的山坡来说,坡上只剩下几棵小小的马尾松了。山坡与垮子的相接带,东西向是一块接一块更为低洼的梯形田亩,田亩的南边也就是山脚,偶尔也有一两丛不高不矮的枫树。一个田头有一株木槿,现在正开着紫色的花,孤独而忧郁。大片的山坡绿一块,白一块。绿的当然还有一些青草,稀稀的。白的除了沙土之外,就是一颗又一颗不大不小的白石子。每年春季,垮里人趁草发了芽,抓紧时间积农家肥。他们用四个齿的铁耙锄将草与土一块一块挖起来挑去沤烂,剩下来当然就是山的肌肉与骨头了。那些石子如小孩拳头般大小,又白又硬,两个一碰,随即冒出明亮的火星。我总想,原始人击石取火,一定是这种石头,故乡人都称之为“火码鈲”(一种能发火发声的石头),则肯定是先民的遗传而无疑了。大雨一来,沙石就顺坡而下,父辈们在田里做活时,经常被这些尖利的石子划破脚板。一出垮就过一条田埂,过了田埂就上了这条山坡路了。路上既无水泥,也无青草,纵深的被雨水经年冲刷的小沟壑,还有就是石头。我在夏天里打赤脚上学,常常一到这里脚趾就踢得鲜血直流了。后来读到几句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人浮于众,众必毁之。我双脚的二拇指早就与大指一般齐了,也不复有正常而坚挺的指甲,这首先就是那条路上那众多石子的功劳。它们的摧,它们的湍,它们的毁,让我领略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文化的深邃了。
哦,我的垮落,我的故乡,不忍看,不忍想,不忍归。上了大学,进了城,越到后来,我真的是越来越不喜爱我的家乡了。唐人词曰:“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我的还乡,既无画屏般的山峦可以飞,也无华屋可宿,在三个小时的归程中已让人感慨万千!我的故里距离武汉市区才四十公里多一点,如今也堂而皇之划为郊县了,但几十年来并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是我越来越疮痍的心。我经常在挚爱的亲情与破落的故乡之间被折磨得创痕累累,体无完肤啊!
记得五岁左右的时候,我的村庄并不是这一副模样。祖母带我上街,我都不敢走过田垄,越过垮前的长坡。因为路的左右,满眼都是望不到边的莽莽大树,树下到处都是幽暗的阴影,时有长蛇悬挂在树枝上。树之外,密密的茅草比大人还高呢。到了秋天,要是你碰到了,满身都会挂上尖尖的茅刺,你越动它越往你衣裳里钻,大人这时就会趁机吓唬你,让你拔也不是,走也不能,直站在那里哭。在春天,还有一种草,俗称丝茅萛,鲜嫩的时候,长长的青白青白的芯子可以抽出来吃,清甜清甜的,也可以一根一根拍成饼子做游戏,像盘成的蚊香一般。老了,就抽出白蜡烛一样大小的花穗来,倘起风了,它就顺着风向飞,像柳絮。有时候,我们也连秆拔出来,扎成一把,在路上摇着玩呢。古人所谓长林暗霄壤,所谓芳草碧连天,我想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终于有一年,听人喊起了“大跃进万岁”,二十年要超英赶美。于是,在大人们的喜笑颜开里,一排一山的大树倒了,一坡一片的茅草割了,到处都露出硕大的新鲜得前所未有的树桩。坡的半山腰,垒起了碉堡一样的东西,有人在垮的中央收集各种各样的铁器,菜刀呀,秤砣呀,甚至连饭锅也从灶上搬走了,拿到碉堡那儿去炼。说什么吃大食堂,自家可以不做饭了。爸爸还从箱子里拿出一口大铜锣,交给了别人。此后,正月十五闹花灯,我们垮里再也听不见被远近的人们羡慕的一台热闹了几十年的打击乐了。山秃林空,狼烟四起的家乡啊,树不见了,鸟也飞走了,经常出没于林前的美得惊人的野鸡不再来了,还有灰色的野兔,这时跑到哪儿去了呢?垮里的人病了,连毒蛇也难再打着一条呢(用蛇血掺酒喝,能治不少疾病)。我们那当儿,只觉得热闹,觉得好玩。到了后来,才感到不对头,感到这世界的山水村落是这般丑陋不堪了。在我整个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我一直弄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总是像旋风一般,能卷起几千几万乃至几亿人毁灭的热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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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家、诗文化散文作家 李元洛
★假设这部作品是作者感情的宇宙,那么,我们在字里行间处处能发现闪烁星星的明亮和温柔。
——散文家、香港作家联会会长 潘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