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寨》:
青寨,这是我为村庄起的一个私藏的名字,我觉得之前的名字都没有这个名字好听,为村庄起一个自己想要的名字,或者说塑造一个自己想要的村庄,隐隐约约,我觉得自己有点小贪心。
你看,一条清浅的蓝溪从寨子中央弯弯绕绕地穿过,寨子并没有齐齐整整的规模,零零星星的,先前多是木屋小院,青瓦覆顶,远山青黛隐隐,近水青碧迢迢,男人喜欢穿藏青色的对襟上衣,上了年纪的女人喜欢包青丝头帕,偶有院墙,也是青砖砌就。山间多水雾,多青色烟雨,五大三粗的男人平常吃饭,多喜欢端了青花大瓷碗蹲在门槛上扒拉。后来,知道了“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典故,知道了汝瓷的“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又听了“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的歌,于是心里便暗暗地给村子取了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名字:青寨。
清澈如秋空,宁静似深海,素砖青瓦下,两小无猜,桨声欸乃中,青梅竹马,小溪头浣轻纱,荷叶下唱采莲,各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事事物物,在心底扎了根,破了土,发了芽。青天云畔,渚洲水汀,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此去经年,无论身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或是骏马秋风的塞北,无论置身于草长莺飞的春天,乱花照眼的盛夏,或是落叶纷飞的深秋,泥炉微火的寒冬,青寨,都随了一丛花香,一阵蜂鸣,一声腔调,魅惑我整个笑青吟翠的生命。
既然名字是我为之起的,那么青寨就是我的,至少,是我一个人的心灵乐土,必然有我喜欢的腔调和模样,承载着我对乡村生活的情感与向往。
在我的青寨里,有汉族,有苗族,也有土家族,平常穿衣吃饭并无明显区别,只有到了特定的时候扯起喉咙东敲西唱,方才有了心性上的区分。我们一家都是苗族,可是,我自己并没有穿过苗服,也不会说苗语,唱苗歌,与当地的汉人生活习性已无二致,只是每次看到苗家姑娘戴着亮晃晃的银饰,环佩叮当,将整个世界的美好穿戴在身上,就会感到特别的亲切,特别的羡慕。
“无银无花,不成姑娘。”我记得母亲的陪嫁品里是有过精美银饰的,其中一只“锦鸡高鸣”的发簪非常漂亮传神,还有一对银手镯、银耳环,母亲戴过很多年。可惜的是,有一年,我与姐姐因读书需要学费,母亲忍痛将它们换掉了,没有了银饰的母亲沉默了好几天,但看着我们高高兴兴地上学堂,又悄悄笑了。
一块块悄无声息的银锭,经过铸炼、锤打、拉丝、搓丝、掐丝、镶嵌加固、清洗等道道工艺,加工成头饰、颈饰、胸饰、手饰、背饰、腰饰等多种饰物,且多半会配有响铃,成为“穿在身上的史诗”。这样,在漫长的兴衰荣辱中,无论走得多远,多久,都能在这种响声中找到迁徙的先祖,找到回家的路。如今,生活富足了,每逢重大的节日或是婚嫁等重要时刻,年轻的苗家女子都会佩戴全套的银饰,盛装出席。头戴银冠,项饰银圈,身着银衣,手配银镯,脚套银链,雍容华贵的银饰,独特艳丽的苗服,无疑成为寨子里一抹最瑰丽的色彩,举手投足间,响铃声声,简直是青山绿水间别样的一处天籁。苗家人天生会走路就会跳舞,会喝水就会喝酒,会说话就会唱歌。农闲吉庆时节,人们往往还会敲击着牛皮大鼓,唱起古老的苗歌,伴随着木叶声、唢呐声、锣鼓声,时而高亢激越,时而浑厚悠扬,人们围着一堆篝火跳起芦笙舞。男人头系青布巾,穿起对襟衫,吹起婉转动听的芦笙曲,女人们则身着精心刺绣的节日盛装,配上白得耀眼的银饰,跳起欢快朴实的舞蹈。坪场里叮当作响的是原生态银饰的歌声,充满金属的质地,曼妙婀娜的是绣裙的翩跹,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仿佛让人看见远古的蚩尤后代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辛苦迁徙的身影……
我的青寨,处在峥嵘险峻的武陵山脉与雪峰山脉的交汇之处,波光荡漾的沅江与酉水在这里合二为一,一眼望去,山外有山,山上有山,山搂着水,水抱着山,山水相偎相依,如胶似漆,山水之间有着无尽的柔情蜜意与沧海桑田。很多次,我在梦里都觉得该拿出赤诚的灵魂,给屋前屋后的高山流水做一次祭礼,只要屋后的那棵棕榈树喜欢,池塘里的青蛙喜欢,苦楝树上的麻雀喜欢,田野里的草籽花喜欢,就足够了。彼时,一阵长长的牛角号声在夜空中回响,锣鼓也随之敲响,身着红黑侍佛衣的傩老司将傩具、法杖、司刀、傩铃、绺旗、竹告、牛角等法器一一摆好,戴上天师帽,敲响铜锣、鼓、铙钹,吹起唢呐,供奉起各种圣人、神仙、祖师、法师等傩画,随着古老的傩戏唱腔跳起了酬神娱人的傩舞。傩舞往往集傩祭、傩仪、傩面具、傩歌、傩技、傩戏等为一体,什么土地灵官、关帝圣君、孟姜女、范七郎等,正如王逸在《楚辞章句·九歌序》中所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舞以乐诸神。”人们不管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懂,都屏声敛气,踮起了脚尖,伸长了脖子,云里雾里,一起神乎其神地肃穆庄严,当看到傩技绝活上刀梯、下油锅、踩红犁、吞刀吐火等表演,又无不伸出长长的舌头,啧啧叹服,称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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