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振笔下的乡村世界绵密诡异,酷烈真挚,充满着大地的喧嚣与悸动。这里有身处荒野却仰望天空的追梦少年,有身份卑微却不失人性温暖的乡邻,有身处厄运却坚守内心的青年……作家以敏锐的感知,拨开遮蔽在覆土上的贫穷与哀愁,营造丰富繁杂的感官世界,挖出深埋地下的盘根错节的根系,挖掘乡村深处的秘密与力量。
作家将现代派的写作技法与中国本土写作相结合,开掘出一个全新的乡村世界,一个丰富蕴藉的心灵家园。
白 耳 朵
这一天的起头,和忠诚嫂所经历的任何一天的起头并没有两样。鸡叫头遍的时候她从睡梦中走出,在似醒非醒中挨一会儿,接着像等待之中的那样,鸡开始奋力唱响二遍,直到这时她才睁开眼,才盘算一天里的事情。她在黑暗中,在心里默默地梳理完这一天要干的事情,到都梳理得有个粗略眉目时,鸡又开始第三次梗着脖子大声呼唤。四四方方的窗棂透出了发灰发蓝的晨光,天开始麻麻亮。这时候忠诚嫂才轻轻推掉身体上覆盖的被子,摸索着穿上衣服,又抬脚下地摸索着找到鞋。她蹑手蹑脚地踱出堂屋的里间,蹑手蹑脚地拨开屋门——尽管她想尽办法压低声音,她手边的门还是发出了吱呀一声惊叫,像是对她起床的问候。她似乎吓了一跳,凝神站立了一刻,听出没有吵醒睡着的家人,这才接续上一贯的动作。
许多大事在发生之前,通常都会有些微征兆。那是冥冥中的主事者在提示人,一切看上去悄无声息,其实只是表象,事情已经在进程中,程序已经启动,就像天要落雨,太阳率先溜掉一样。忠诚嫂走出屋门,站在院子里仰头张望了一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星星也当然没有月亮。即使有星星月亮她也不可能看见,她仰头望天仅仅是个习惯动作,没有明确的探望目的,只是只有这样才能舒展开胸膛,深深地吸进几口清新的空气而已。清晨的空气干净爽朗,略微带点深夜的清凉和芳香,有点令人沉醉。这是早春饱含生机的早晨的气息,还没有携带上花香,但有一种大地本身散发出来的香气在里边。
尽管早晨的空气有无尽的诱惑,但忠诚嫂没有过多留恋,马上转过身子去了厨房。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她顾不上这些对她来说没有丝毫现实用途的、和平时没有两样的一呼一吸。她趁着门洞窗洞里照进来的微光在锅台后头狭窄的空间里忙碌:往锅里添上水,三下两下淘了两把麦仁倒进水里,接着又棚好篦子,码上筐子里的馍馍,盖好锅盖。接下去忠诚嫂就可以引火烧锅,灶前的柴火已经预备好,是她头天晚上就拾掇停当的。就在她磨转身子走进灶窝时,那只好端端待在锅台上的碗突然跳了下来,“砰”地大嚷一声,跌地碎裂。
那只碗已经上了岁数,也许是家里年龄最大的物件。自从忠诚嫂迈进这个家庭,成为这家庭的一个成员开始——也许还要早,从忠诚还没有出生,忠诚的父亲还没有出生起,这只碗已经跟随这家人,一天最近距离地无数次地端详这家人的面容,与他们同喜同乐同受罪。
这是只白陶碗,碗口的边缘被牙齿或者其他什么硬物磕碰出数处小小的豁缺,绕着碗口镶有一圈粗细不匀的蓝边,碗里碗外的釉层密布细碎的裂纹。那些纹理纵横交织,似乎没有任何规律。贴近端详时,你能发现那些比头发丝还细的纹理分布均匀,像是一层薄薄的织物或者垢渍了的人的皮肤。那些纹理也许是脉管,流淌着这个家族不可知的神秘血液,携带着某种有毒的灾难基因。
这只碗也许早已活到了寿限,早应该碎裂了,但它苟延残喘到了忠诚嫂从一个新媳妇成为母亲,成为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还有两个稍微小一些的调皮男孩子的母亲,直到此时,它才想到了去兀然成为一堆碎片。在这个灰蒙蒙的清晨,在此刻才透进来的熹微的晨光里,它碎尸万段,静静地摊在锅灶后头的狭道里,摊成一小堆碎白。
当忠诚嫂用铁锨端着那一堆碎片倒进院子里的墙角,使劲铲了铲促使碎片沉浸土里时,天已经放亮了,黑暗从每一处露天的地方撤退,悄悄溜进屋里的旮旯。从忠诚嫂端着碗碴往外走开始,苏醒的鸡们就跟在她身前身后,不住地吆喝。它们到了开饭的时辰,它们需要粮食来平息饿焰。“饿死鬼托生的啊!”忠诚嫂低声骂一句,发泄着碎碗带来的不快。她无奈地用脚尖挑开蹭到她脚边的鸡,挑出一片咯嗒咯嗒的嗔怪和不满的声音。
忠诚嫂生上火,塞满一灶膛棉花柴(最顶烧的柴火),让它们尽情自燃着,这才端起一只瓢,去了堂屋里另一间单开门的偏房。她没有太多顾忌地推开门,径自到一侧的囤里搲出半瓢玉米。这时从黑暗的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是碗打了啊?”那幽幽的声音冷漠、清醒,带有一丝逆来顺受的巴结。那处发音体像是一堆安静的黑暗,是被太阳追撵逃遁的黑暗的残余,在屋子一侧的床上角落里缩作一团,正在设法被人忘却,却又不那么甘心。那是这家的顶梁柱忠诚哥,但现在他只能躺在侧屋的床上,而不能再当顶梁柱用了。他在一年前得了半身不遂,半边身体突然间就不听使唤了,等于是死了一半。他常年待在侧屋里,白天夜间已经分不太清,反正白天照样可以当夜来使,照样可以不断地小睡一会儿。忠诚嫂之所以不忌讳会吵醒他,就是他白天有无限的时光用来睡觉。忠诚嫂“嗯”了一声算作答应,马上就端着半瓢玉米去安抚吵吵嚷嚷的鸡群。
那些鸡已经有些等不及,一看见半空中的玉米,嗅到粮食的香味,迫不及待想马上品尝,想马上让脖子下边的嗉子鼓胀起来。它们紧跟着忠诚嫂,几乎堆填了她的脚踝,逼得她只能局挪动。忠诚嫂抓起一把玉米使劲抛撒,一片扇形的黄光划过半空,引出张望着的鸡们一阵匆急的雊雊叫嚷。接着它们就顾不上叫嚷了,玉米粒堵塞了它们的嘴,它们咕咕哝哝满足地埋怨着也满足地品尝着填塞欲壑。
忠诚嫂看着这些包围她的鸡群,感到非常满意,早忘了一只碗的破碎引发的不快。这些鸡是在上一年的春天从炕房打来的,都是她一只一只摸大的。当初有五十只呢,黄毛还没有变色时有几只惨死在人的脚下,夏天里赶上鸡瘟又减员过半,最后历经磨难真正成鸡的也就是二十来只;这二十来只中的数只注定得把中秋节当成自己的忌日,另外数只也得略挨时日隔三岔五祭奠忠诚哥身子里的疾病……现在,围在她脚边的仍然还有劫后余生、活蹦乱跳的十四只幸运者。公鸡中的一只品尝过刀子的滋味,初夏时刻在劁匠粗糙的手心里扑腾过,准备在这个春天再打一窝小鸡让它带(只有磔过的鸡才有母性的温存,护带小鸡比真正的母鸡更尽职尽责);公鸡中的另一只打算在大年初一飞上敬奉神灵的供桌,另两只也早做好了献身准备,春节期间力争成为这家人争相传颂的美味。剩下的九只母鸡有两只歇窝,暂时不下蛋;其他七只恪尽职守,一天一个鸡蛋。就是这些鸡蛋,让忠诚嫂家的盐罐子常满,让忠诚哥床前头的小木桌上总有盛满大大小小药片的小瓶子……要是没有了这些鸡,忠诚嫂真不知道还能指望啥,能让她家中午的面条总是咸的。
在清亮的晨光里,在四溢的柴草的烟味里,这一天就像那只古老的白陶碗一样兀然开裂分解,一片一片地坠入逝川。
那只古老的白陶碗是个不祥的信号,但白陶碗的号叫被忠诚嫂彻头彻尾忽略。这一天的时光齿轮丝丝紧扣,开始咔嗒咔嗒不紧不慢朝前推行。二
忠诚嫂走在村庄边缘的那条笔直土路上时,已经将那只碎碗完全丢在脑后,这时候要是有人给她提到清晨打碎的那只陶碗,她一定得愣怔一刻后才能想起。她脑子里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不可能再去装一只没有任何用途、按年岁也早该碎了的陶碗的碎片。她一个挨一个有三个孩子,孩子们站在她身后,都能高高矮矮排成一溜长队了。按说三个孩子已经够省事了,但再省事仍然会有接二连三的事情。事情就像刚出垅的庄稼,挤挤挨挨地蹿出地面,忠诚嫂穷于应付。她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时不时会出个岔子。她真的是顾不过来,要是忠诚好胳膊好腿的,那她只需要出出力,不必操这么大的心。但忠诚瘫在床上,遇事只能她一个人冲上前。
忠诚嫂脚步匆匆,行走在那条熟悉的赶集路上。石槽集逢的是早集,太阳翻边,街上已经摩肩接踵,到吃早饭时辰,该卖的已经卖完该买的也已经买好,熙熙攘攘的集市也就开始散了。好在忠诚嫂是去卖鸡蛋,不需要早早跑去,收鸡蛋的人唯恐你不来,他们要守到半晌午,说不定到了晌午顶还不舍得离开呢。忠诚嫂要买的东西也就简单几样,也不需要起五更爬半夜摸黑去赶集。只要半晌午能赶到集市,一切都不晚。但忠诚嫂还是想赶紧办完事儿,家里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呢,她不能在集市上逍遥,甚至不能在赶集的路上逍遥。忠诚嫂多想慢悠悠在路上斯文一会儿啊,路上的景象实在太吸引她,让她的心再度想飞。她无端地想起了少女时光,现在她很少回忆往事了,也没有那个空,更没有那个心思。但这个春天的上午在她急匆匆的脚步声中,她想起许多往事,让她想偷偷地笑。
她沉浸在过往的美好里,忘记了眼前诸多烦恼。春风拂面,携带着花花草草的芬芳,任何身处其中者都会沉醉。这是一个沉醉的季节。麦子已经开始甩穗,全都齐膝高,齐刷刷向天际铺展,一眼望不到尽头。那种碧绿不是早春的葱翠,而是一种沉实的浓绿。绿色已经老透,绿色中似乎已经浮出成熟的金黄。不需要太多日子,原野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就会飘浮起一层迷雾般的麦芒。那层麦芒的轻雾像是薄纱轻绡,令人迷离,令人心醉也心碎。一看见那种雾般的麦芒,忠诚嫂就想哭,她不知为什么想落泪。好像泪水也是一种迷离,和麦芒有着同样的质地,于是物以类聚,泪水就老想跳荡出来与麦芒们聚合。在浩荡的春风之上,有一只百灵鸟在歌唱,抛出一串又一串明亮的歌声,像是凝聚的阳光。
这春风,这歌声,这荡动不已的海波般的景象,摇晃着忠诚嫂的心。她多想停下来闻闻风中的清芳,多听听百灵鸟的歌声,多看看汹涌的碧绿波澜,但她要赶集,要办好几件事情,这些事情牵挂着她的心,每当她想停下来时那些事情就在心里催促她快行。于是她㧟着盛放鸡蛋的竹篮子,略微趔着身子行走,她身上微微沁出了细汗。但她的心是高兴的,她觉得波涛正在摇晃她荡涤她,她丢掉了各种累赘,忘记了各种不快。她觉得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没有耽搁事儿,到了那个收鸡蛋的摊点时集市才算刚开始消散,一街两旁的摊位上还围着不少人,没有收摊。她从篮子里小心地拿出一个个鸡蛋,一边嘴里嗫嚅着点数。她在家已经数过一遍,但她从篮子里再拿出来给人家时一定要再数一遍,这是她的习惯,只有这样才能十拿九稳。忠诚嫂心细,她有时信不过自己,总是怕遗漏,总是怕出岔子。她的日子已够艰难,已经搁不住出任何一点小小的差错。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条细细的铁丝上,就像玩儿马戏的人走的那样,她要是一失足翻跌下去,再无希望。那是死路一条,铁丝不允许她出一点小小的差错。她一五一十地数着鸡蛋,那些鸡蛋上粘着一星半点干结的鸡屎和鸡毛,但个头都不小,是她天天喂玉米粒喂出来的,全部个顶个。收鸡蛋的男人满面笑容。那男人的笑容不单是为鸡蛋,他细眯的眼不时偷睨忠诚嫂。忠诚嫂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她丰韵不减,她的腰身起起伏伏,有着无限韵致,足以让男人那颗不安分的心骚荡难忍。她走路走热了,身上微微沁出细汗。她脱去了罩褂,贴身的蓝毛衣让胸脯高耸,也让收鸡蛋的男人眼睛发直。男人的鬼心思瞒不了忠诚嫂,她只是不想与他计较,她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些细事。她得赶紧卖了鸡蛋,她需要鸡屁股里屙出钱来。鸡蛋七分钱一个,她拢共㧟了五十多个鸡蛋,这已是极限,簇拥的鸡蛋差一点就够到篮子上沿了。她在鸡蛋间垫了绒麦秸缓和冲撞,她不能眼看就㧟到集上变成现钱了又蚀碎流走。她吃力地趔着身子走路,小心翼翼保障每个鸡蛋的安全。好在她急急慌慌走了八里地鸡蛋安然无恙,一个也没有破碎,连条裂纹也没有。
嬉皮笑脸的男人喜笑颜开。他并不奢望占多少忠诚嫂的便宜,他自知没这个福分。但他也不怜惜他的死皮赖脸,该睃一眼的时候勇往直前,该屈起胳膊蹭一下的时候马上动作。他爽快地付给忠诚嫂三块五角钱,没有多给也没有少给,只是希望忠诚嫂下次还来卖他鸡蛋。他想收鸡蛋赚钱,也想偷觑忠诚嫂。他想在这个春天过过眼瘾。
忠诚嫂拿到了那卷钞票有点欢天喜地,这卷票子能让她的计划付诸现实。这时候她根本顾不上想占虚无便宜的男人,也没在意他恋恋不舍的挪不开的贪馋目光,她的心都在要买的东西上。她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心满意足马上去找卖鞋的摊位。她要给粮山买一双解放鞋。粮山穿鞋太费,她做鞋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他那双铁脚,好好的鞋上了脚,半月不到就破洞。粮山的大拇脚趾长得太长,总是在鞋帘顶出洞口。她纳的鞋底一碰他的脚就薄,像是纸糊的,像是没有层层碎布叠摞、没有她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结结实实纳过。她总说粮山啊你的脚是不是长的有牙,天天要嗑鞋吃啊。粮山总是朝她笑,然后跼跼脚,看他的脚是不是长的有牙。他的脚不可能长牙,但她真是跟不上他做鞋了。粮山也不想再穿手工做的鞋,他想念一双解放鞋。他喜欢那种深绿的颜色,也喜欢那种长长的鞋带。每个人都喜欢新颖的事物,再好的东西要是年年月月伴随你也会厌烦。所以忠诚嫂要给粮山买一双解放鞋,她不想去供销社,听说供销社就要解散,不但价钱贵,而且质量也大不如从前,还不如街边的摊点。
现在置办东西真是太方便了,摊位不是一处,而是好些处,样样齐全。他们在软床上摊开笆箔,有两张大床那样宽阔,上头摆满物件,真是琳琅满目。忠诚嫂在一张大笆箔上发现了各式鞋子,有运动鞋、解放鞋、透花凉鞋……夏天就要来了,各种样式的凉鞋都摆出来了,忠诚嫂只是瞅瞅,她明白她与这些无缘。她一双天天下地干活的脚,没有福气穿这样漂亮的塑料透花凉鞋。但她多想穿上试试啊,她要是姑娘时期一定狠狠心买一双,哪怕是一夏天只穿一回也值。但她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她不能凡事再讲自己,她的孩子们才是第一位的,她是最后一位。无论碰到啥好事,她总是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她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是理所应当。她的心里没有自己,孩子们占据了她所有空间。
花枝想要一支钢笔,她不敢说出来,有一回在厨屋的灶前跟她小声嘀咕。她当时没有答应她,但只要手头稍微宽裕她肯定会让她心满意足。花枝话少,她说出的话不知道在心里酝酿了多少回,翻来覆去,最后才在不经意间吐出口。忠诚嫂最心疼花枝,她觉得她更像她自己,有话不轻易说出来。于是她更把花枝不多的话当回事儿。她要给她买一支钢笔,要让她不为一支钢笔牵肠挂肚影响学习。花枝的学习成绩很好,轻易考取了县城的重点高中,郸城完中。村子里去完中上学花枝是第二个,她要好好供养她,要供她考上大学。按花枝的说法,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她在班里名列前茅,而只要在班级里成绩前十名,可以稳稳地拿到河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的目标不高,只要考上河南大学她也就心满意足。河南大学在开封,离家不远。她考上了河南大学要带爸爸妈妈去逛逛开封,要带忠诚嫂去龙湖看看。开封原先叫东京,住过好几朝的皇帝呢。一提开封忠诚嫂就咧嘴笑,开封因为女儿而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牵连。
卖文具的商店没摆摊位,而是临街的一间小屋,招牌也不醒目,忠诚嫂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地方。与外头的灿烂光明相比,屋子里有点昏暗,不过也能看见透明的玻璃柜里一格一格摆放的物品。忠诚嫂找到了她要买的钢笔,“英雄”牌的,上海制造。但她没想到会这么贵。她上学的时候也用过钢笔,但都很便宜,为啥这钢笔会这么贵呢?她想和柜台后面站着的小伙子搞搞价钱,但小伙子说英雄牌钢笔价格就是高,你要是想便宜就买这些没有牌子的,其实也好用,不屙墨水。放心吧,不会屙水的!但忠诚嫂还是想买英雄牌,这是花枝点名要的牌子,其他钢笔无论便宜还是贵她都不会考虑的。
忠诚嫂沉吟半天还是决定暂且不买,她要等下回赶集再㧟来一篮子鸡蛋再说。她在文具商店的门口来来回回徘徊一阵,终于还是踮脚走开。麦已经甩了穗子,好天好日头的要不了多久就出齐穗了,麦芒黄了,就要收麦了。收麦前要置备的物品太多,要买好几把镰刀,还有磨镰的青石,还要买麦场里用的竹扫帚和木锨,而大太阳底下割麦打场的大人孩子的夏天衣裳也该换换了,还有她要回娘家走亲戚,这是规矩(收麦时闺女要回娘家送打场礼),拿多拿少你总得拿得出手吧……事情就像一群清晨起来等她喂食的鸡,都在咯咯嗒咯咯嗒地等着她撒食吃,而她手里的玉米粒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她只能等下回卖了鸡蛋再说。到了麦季鸡蛋的价格会高一些,说不定能涨到九分钱一个呢,那就好了,下回能㧟来不止五十个鸡蛋……
街上的人群已开始稀稀拉拉,㧟着篮子也能直直地走路了,不需要时时侧身避让。大太阳当顶照着,忠诚嫂又有点汗涔涔的了。她找到卖肉的肉架子,架子上只剩了闪着油亮的铁钩子,早已没有了成扇子的猪肉。一个像军人一样魁梧的男人手握一把亮闪闪的短刀,反反复复在一小块磨石上鐾磨。他的胸脯挺得笔直,他有一张四方脸,轮廓分明,颧骨突起。他专心磨刀,只乜了忠诚嫂一眼。街上统共也就三四家肉架子,忠诚嫂样中了磨刀人面前桌子上的一块猪肉,那块肉肥多瘦少,正是她臆想的那种。她要焅油,家里罐子里的猪油见了底,麦季里出力流汗的,家里不能缺了炒菜油。
草灵 /1
下雪了,雪霰砸在麦叶上树枝上路面上,沙沙作响,像是不怀好意的嘲弄。两个黑影在夜幕里潜行,默无声息,只有架子车轮胎的碾轧声、零乱的脚步声。
白耳朵 / 98
许多大事在发生之前,通常都会有些微征兆。那是冥冥中的主事者在提示人,一切看上去悄无声息,其实只是表象,事情已经在进程中,程序已经启动,就像天要落雨,太阳率先溜掉一样。
飞上云霄 / 164
但不管怎么说,飞机离地遗留的混乱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肃清了,人们服服帖帖听他的话,服从他的指使,让他一下子像吸了鸦片。他品尝权力的美好滋味,痛饮这人世间最甜蜜的鸩汤,再次为之迷狂。
家务事 / 235
……银耳房里笼罩着葬礼般的死气,那些刚冒出一疙瘩一疙瘩的幼耳悲哀地望着我们。看着这无数个充满勃勃生机的小生命,四哥眼睛湿了,我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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