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印》:
杜团长的车飞驰而去了,孙连长也闷着头向老鹰沟走去。林子里的刘天刚和毛小毛听到了孙连长和杜团长的全部对话,怔怔地看着对方发愣。刘天刚忽然将军帽狠狠地摔在地上说:“不如刚才,团长就把我的军装扒掉了!”
刘天刚去炊事班报到的那天,老崔正舞着大铲站在灶台前炒菜。他把大铲交给另外一位炊事员后,就领着刘天刚来到宿舍。他看着刘天刚有些灰黄而失落的脸色说:“你的事连长都跟我说了。你到兄弟我这儿,权且把这里当避难所。炊事班就这些活儿,你挑一样。”刘天刚说:“听你分配,我什么活儿都能干。”老崔笑了笑问:“你怕不怕丢人?”刘天刚说:“丢脸的事我都干了,还怕丢人?”老崔拍拍他的肩膀说:“去喂猪吧,你追猪追到了毛小毛,却把自己追到炊事班来了。我为了说明我是个军人子弟,却一拳给自己打到炊事班来了。不过……你比我值!”
老崔和刘天刚原本都在二排的105车,老崔任炮长,刘天刚任驾驶员。老崔已成为全团名噪一时的优秀炮长时,刘天刚才入伍。老崔发现这个高高大大、敦厚朴实不太爱讲话的新兵蛋子非常爱写信,一有空就把褥子拥起来,将信纸铺在坚硬的床板上,坐个小板凳就着床板专心致志地写起来,深以为这小子肚里有些墨水。后来,身为党小组组长的老崔,接到了他一份接一份的思想汇报。老崔这才发现,这小子其实没念过几天书,错别字像满地爬来的蚂蚁,字体歪七扭八的像长了一山的歪脖子树。再后来老崔就更加纳闷了,全连的人都在议论刘天刚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那么他的信又是写给谁呢?
这天上午,一场绵绵细雨过后,天边拱起一道斑斓的彩虹,山沟里的山花极尽妖娆。坦克一连的十辆坦克驶出老鹰沟奔向大青山,在那里要进行为期一天的半年训练考核。身为炮长的老崔本也该去参加考核,但他的射击水平非同凡响,曾在全团炮长射击的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属于免考人物,便被孙连长安排在家负责留守工作。
下午,沿沟走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农妇,个头儿不高,脸色黑里透红,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手巾。老崔做了自我介绍并接待了她。这位妇女说她姓田,是刘天刚的干妈,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她从信封中捏出一片满是字迹的信纸说:“崔同志你看,这是天刚写给我的信,他说他入党了,我特意从黑龙江克山县的老家来看看他。”老崔拿过那信纸一看,确实是刘天刚的笔体,而且信封上的地址与他每次写下的一模一样。老崔说:“田妈,我和刘天刚同车,我是炮长,他是驾驶员,我俩好得像亲哥们儿一样。”随后热情地挽着她一同来到宿舍。田妈进屋后就坐到大通铺靠墙角的那个位置上,老崔笑道:“田妈,您正好坐在天刚的床铺上了。”田妈点点头说:“他的气味我闻出来了。”说完之后,她就用那条白手巾拭着眼角涌出的泪水,谈起了刘天刚……
刘天刚三岁时,一对从东北铁园市来的中年夫妇将他送给了田妈,告诉她这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解放军驻扎在东北铁园市野战医院的一对军医夫妻。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军医夫妻二人同时跨过鸭绿江赴朝作战,将只有一岁多的孩子托付给了这对当时还没有自己孩子的年轻夫妇。一年多之后,这对夫妇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决意从铁园回到千里之外的黑龙江老家。途经克山县时正是天色渐亮的早晨,疲惫不堪的他们敲响了田妈的家门,走进屋后,就将军医的孩子留在田妈家了,说好日后再来接孩子,然而他们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无奈的田妈,只好将这孩子收下了。她按照自己丈夫的刘姓,以及这孩子是天刚亮时来到她家的,便给孩子起下了“刘天刚”的名字。刘天刚长大成人后,田妈送他当了兵……
田妈抹着眼泪最后说:“崔同志,我一生没有儿女,但我收养过很多像天刚一样在战争中与父母失散的孩子,他们都像我的亲生儿女一样。但天刚命最苦,至今也没找到他的父母,而别的孩子都找到他们的归宿了。我只希望天刚能在部队提干,成为一名解放军的军官,这才是他的归宿啊!”说完之后,就抹着眼泪默默地走了。老崔百般挽留,也没拦住她离去的脚步。
黄昏,训练考核归来的坦克一连车队全部回到老鹰沟。刘天刚才走下车来就被老崔拉着去了一个僻静处,而后老崔便将田妈来到老鹰沟以及田妈告诉他的一切说给了刘天刚,随后往他胸口捣了一拳说:“天刚,虽然你打小就与赴朝作战的爹妈失散了,但你不失军人子弟的身份,你至少还有找他们的机会。而我的那个爹,永远也不需要找了,他死了,死在战场上了……但是天刚你记住,谁敢说我不是军人子弟,我就打掉他的大牙!”就是这句话,为老崔酿下了大祸……
这年冬季三九的第一天,章诗逸的媳妇来队探亲了。晚间,寒风凛冽,大雪纷飞,那雪花被风搅得七零八碎,肆虐于整个老鹰沟的每一寸土地。老崔、郝援朝、刘天刚、赵克几个老兵来看望章诗逸的媳妇……
章诗逸的媳妇叫袁雪梅,二人的家同在山西晋中。章诗逸的家在县城,父亲是一名军人——县人武部政委。而袁雪梅的家则在农村,父亲也是一名军人,但她生下来就没见过自己的军人父亲。她和母亲在没有男人的家中相伴相守,日子过得清苦拮据。
章诗逸与袁雪梅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校同级同班的同学,又是同庚。天资聪颖的章诗逸,考试成绩历来一骑绝尘,深得袁雪梅的仰慕和青睐。可是就在他们考上高中的那一年,章诗逸家遇不测,父亲去世了。其父参加解放战争史上最为惨烈的战役之一孟良崮战役时,被敌人的炮弹炸掉了整个脾和一个肾,自此以后一直在沉疴痼疾之中煎熬。最终,其父终在十多年后的这个深秋溘然长逝,悲痛欲绝的母亲也随他而去了,只留下独子章诗逸。
人武部新政委到任后,不仅接替了老政委——章诗逸父亲的职位,同时也搬进了他原有的住房。这天,搬出家的章诗逸,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孑然一身地刚刚走出人武部家属大院时,便看见已迎在大门外的袁雪梅……
袁雪梅的容颜虽不特别出众,个头儿不高,皮肤也不白,但椭圆形的脸蛋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一笑便绽放出花一般的笑靥。她的笑声爽朗飘逸,且人群中的第一声笑总是她的。其才气虽不能与章诗逸相媲美,但也是冰雪聪明、蕙心兰质。
她将孤身一人的章诗逸接到自己农村的家里。自己搬进母亲的房间,腾出另一个房间由章诗逸居住。
一年以后,章诗逸却当兵走了……那天,他拿着入伍通知书回来后,就将袁雪梅叫到自己的房间里,附在她的耳畔悄声说:“在我搬出人武部大院后,也许人武部领导觉得亏欠我的父亲和我。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他们给我办妥了当兵的所有手续。这也该是我最好的出路了。”没想到袁雪梅捂着脸失声痛哭:“尽管你没爸了,可你爸的战友和同事还想着你……我也有个当兵的爸,可我那个爸有什么用?我到处找他都找不到啊……”
就在新兵集结出发的头天晚上,袁雪梅抱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章诗逸住的房间,红着脸小声说:“诗逸啊,虽然我没有钱摆下酒席祝贺你当兵了,但我愿以自己最纯净的灵魂和肉体为你饯行!”就这样,章诗逸与袁雪梅结合了。那天夜里,二人慌乱地脱尽衣服钻进被窝后,章诗逸将袁雪梅搂进怀中满怀深情地说:“我将用我的一生,帮你找到你的军人父亲……”
临时来队探亲的家属宿舍紧挨着食堂,屋里不仅有火炉,还有热气腾腾的火炕,暖暖的小屋营造着夫妻久分两地乍然相聚的温馨和热度。几位老兵将嘴里的哈气吹在手心走进屋时,桌上摆着一瓶山西汾酒和四盘小菜。那四盘小菜是一盘煮花生米,一盘生拌大白菜,一盘袁雪梅从家乡带来的牛肉干,一盘由食堂大缸里捞出的还带着冰碴的萝卜条咸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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