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山积雪
1
她跟在后面,前面小丁那件白大褂被风吹得展开了。
蜡梅已开,在枝头,但不显眼,院子里的阳光瞬间被灰云收纳了。走廊还是那条走廊,与半年前没有区别,只是进口安了一道电子门,需要刷卡才能通过。“情况不好,有点严重。”护理长小丁嘴里戴着牙套,身子也比以前胖了。她每次来总是先找小丁。小丁是嘉兴人,会讲土话,听起来亲切许多。
门敞开着。前面是卫生间,里面并排三张床,一个老人蹲坐在卫生间里,护工阿姨守候着。应该是中间一张,她记得是这样的,但这回不是了,他换到了靠窗的位置。她脚步靠近的时候,那张脸显现了。自她小时候这张脸就一直伴随她,从未间断,但此刻却显得陌生。脸颊凹下去,头发耷拉下来,眼睛也是灰色的。这和以前不一样了。
“爸,我来了。”她轻轻地叫了声。
对方眼睛动了一下。“爸,是我,小倩影。”
老人就这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身子藏在被子里面,两只手上都套了手套,是那种类似烤箱用的大手套。“他总是乱动,抓尿不湿,弄得到处都是屎尿。没办法,只好戴这个。”小丁说。
她把手伸过去,刚触碰手套,那纤维的质感便传递了过来。靠近的时候,他的目光移开了,对着窗口。窗口的树影在晃动,树上只有光秃秃的枝条。
“女儿来了,快看看。是你女儿。她从澳洲来了。”小丁摇了摇他的肩膀,于是他整个人都晃荡起来。他还是盯着窗外,仿佛耳聋一般。“把他挪到这里,是想让他晒到更多的阳光。我们特意安排的。”小丁的话有讨好的意思,她听出来了。每次她回来,都要给小丁带礼物,有化妆品、奶粉之类的。这回,她送给小丁两大罐鱼油。
小丁俯下身,凑近他的耳朵说:“你好好看看,你的宝贝女儿来看你了。瞪大眼睛啊。”小丁把手放在他面前,移动着,老人的眼神跟着她的手在走。手停了,眼神也停了,他就直直地凝视着那双小巧的手。
“最近都不认人了。就是这一个来月的事,这个事挺糟糕。”小丁收起手说。
她凑过去,靠近他,一股老人味直扑而来。“爸,你好好看看,是我,是我啊。”她的声音变了,她试图用更响的声音把他唤回来,唤起他脑子里那些残存的记忆。他瘫躺着,如同盯着一片空旷之地,对于进进出出的人完全无动于衷。
“认真不出你了。这里的人他都不认识,连我也一样。”小丁叹了口气,似乎在安慰倩影。
一阵悲伤涌了上来。来之前,她的心理准备是不足的。以前她来,他都是欢喜的,笑起来声音“嘎嘎嘎”,还会拉着她的手,说一些玩笑话。现在这些统统不见了。眼前这人与她有着血缘关系,是他把她拉扯大的,他们原本就是一个整体,现在却成了这样。
“不要难过,这里经常遇到的。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关口,也是没办法的事。”小丁用手整理他的头发,老人也没反应,“只有一个人他好像还认识。叫什么强的。”
“怀强。”她脱口而出。
“是的,就是这个怀强。他只认得这人,见到他,嘴会动动,有时还能笑一笑。就他,唯一的一个。”
她感到一丝欣慰,但更多的还是难过。他不认得她了,竟然连女儿也忘得一干二净。她觉得他正在远去,仿佛行进在一片荒原上,身影越来越细微,在一点点消失。
养老院在320国道旁,两边长满了香樟树,叶片上积满了尘土。告别的时候,她又回望了一眼这暗红的建筑,院里静悄悄的,冬日的寒意让人们都缩到了屋子里头。除了传达室的保安,她见不到任何人影。踩在落叶上,枯黄的叶子像地毯一样铺满了眼前的小路。她的脚步变得迟缓,死亡这个字眼一直盘踞在脑海里,但她又不敢说出口。父亲只在墨尔本住了半年,就死活要回来,说适应不了那里的生活。然后,他就亲自选定了这个养老院。他说这里好,临近湘家荡,空气好,安静又舒适。
这次回国只有短短六天,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回探望的机会。
距公交车站有一段路。边上零星开着几家建材店,送货的卡车进进出出。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后,朝着站台走去。走着走着,她的眼泪掉下来了。后来,她停下,干脆背着站台哭了一会儿。
2
酒店名称叫莫奈,很小,是用旧房改造的。推开窗,能看到干河滩,和高低不一的灰暗的民居。她是特意选这个酒店的,目的是离干河滩近些。
电视机开着,里面在重播本地新闻,她瞄了一眼。新闻说菜花泾小区绿道铺了塑胶,从月河至秀湖的水上巴士已开通,等等。有些名字是新的,她第一次听到,比如秀湖,估计是个新挖出来的湖。站在后阳台,能看到以前家的位置,它湮没在了成片的房子里。她站在阳台上抽了半根烟,便掐灭了。
从酒店出来,朝北走五十米,再往东就是干河滩了。这个地方原先是一条河,现在河被填上了,变成了马路。街巷似曾相识,老房子还在,商城的建筑却是新的。街上的牛肉包子铺正冒着热气,生煎的师傅肩头皮了条毛巾,锅前围了一堆人。现在是中饭时间,送煤气瓶的车摇晃着过去,一个卖熟食的小伙子坐在门前玩着手机。牛肉、烤鱼被装在一个个纸盒里,旁边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