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茶
秧鸡比我还大三岁,按辈分,他喊我坎上大叔。
水井湾大嫂生他时不出奶水,去篁竹林里挖了几棵笋子回来补,他爹手指头都挤麻了,也没出一滴奶。东家讨一口,西家送一顿,逮住别家白胖胖的肉球就像蚂蟥叮鹭鸶脚,乡里堂客龇牙咧嘴痛到心尖上,再也不肯朝上撸衣服了。他爹就靠四处“编诓”熬米糊糊,喂得细颈子细胳膊细腿的。但只要他公的筷子头沾上几滴熬茶送入嘴里,他就呵呵开嘴笑。从小他公就养成了他的熬茶瘾。
“秧鸡”只是个诨名。就数二蛮子最不是个东西,看他病恹恹的身子骨,咧开大嘴第一个喊他“秧鸡儿”,到后来连秧鸡的爹妈也这样喊。不过大家都省去那个“儿”,只有二蛮子一直那么喊。还别说,秧鸡属小型涉禽,那细爪尖嘴,还真有点像。
我却一直羡慕秧鸡。
母亲说,他有咳痨病,活不长,要隔他远点。但二蛮子一喊秧鸡儿出气像沤大粪,我们反而“喔——”地挤着上前闻,一边夸张地将手放在鼻子边直扇:好臭,好臭!
那时一帮子人望牛,其实就是将牛赶到蓝河里。牛儿们泡了澡,会自觉沿河而上吃草;太阳落土,沾了满身草籽,它们又自觉往回走。于是,中间的时间,我们站在高岩石上跳水,在河里打“排水”,钻眯子,不亦乐乎。
要是捡到大人们丢弃的草辫子,就可以到河滩上去拉鱼。我们的优势是人多,拖的拖,赶的赶,还剩一部分人跳跳地打水,唬得鱼儿直往河滩上跳。 得了鱼,垒沙筑石成像模像样的灶台,二蛮子掀来一块既大又薄的石板覆盖在上面,下面燃起捡拾的柴火。等薄石板面上的水汽散尽,触手发烫时,秧鸡的高光时刻就到了。
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小纸包,一层层轻轻揭开,现出两片肥腊肉。肉金贵得很,我们都不敢觊觎家里用来招待贵客或过年的一两块霉腊肉,但秧鸡他娘怕他养不长,一心为他补身子,无论他干什么都不会遭受责骂。
秧鸡手捏两张肉片,在薄石板上徐徐地滑溜,直看得一旁的二蛮子极不耐烦。“你妈的,搞快点啊,怕又是你爹从哪儿偷来的肉!”
终于石板面上有了些油光,大家抢着手将一条一条小鱼摊覆到上面,等散发出焦香后,就开始你一条我一条地争抢人间的至味。
夏初望牛,我有被老水牛欺负的厄运。那庞大如山的老水牛,有大人在时,在窄窄的田坎上,能乖巧地走猫步;牛眼睛边就是青乎乎的秧苗,它也装得像瞎子一样。可等大人们一走,它呼呼就卷几大口不说,还故意将我挤进水田里。秧鸡是完全不用干活、不用认真读书的,成天袖着手闲逛,而且逢场天他娘还会拉着他上街去。
在八字先生的摊子前,瞎子老头仔仔细细摸秧鸡他娘肥胖的手,嘴里叽里咕噜半天,后来还免费给秧鸡称命,说他有三两命。秧鸡读书死无益,偏偏那些半通不通的偈语记得滚瓜烂熟,表现出极高的天赋:劳劳碌碌苦中求,东奔西走何日休;中年若肯勤与俭,老来成事免忧愁。仔细想来,可能就是老天爷要给他赏饭吃吧。
赶场回来,他一边嚼油粑粑,一边在我面前炫耀:“八字先生说,我命里有一房半堂客呢!”我读书在班上算是数一数二的,尚且还不敢说未来的媳妇丈母娘喂起没,他倒好,直接一房半。
下河望牛,我母亲要是知道最大的危险,肯定会被吓得半死,就是要从一处不止十层楼高的长崖上爬过去。最危险处腰杆部位的岩包还是凸出来的,要将两只手伸进上面岩缝,脚趾抠住下面光滑的岩石,像壁虎那样趴着移动,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文气,父母连太高的茶树都不许我爬,可恶的二蛮子先爬过去后直喊我“斯文屁”,还在那边手舞足蹈的。爬悬崖时,我手脚都出汗了,就更加危险,差点儿就葬身崖下的大石堆里。但秧鸡却不需要爬悬崖,他直接甩着手从崖下走过去,笑着钻二蛮子的胯子,嘴里叽里咕噜的不服。“老子老子,捞你妈上案板三斤二两油,砍你妈的猪脚杆!”
秧鸡挨了一顿耳光,鼻青脸肿不说,二蛮子噼里啪啦就是一阵骂。“狗x的秧鸡儿,你公是烧火佬,你爹是扒老二,你妈是酒葫芦,是荡货!你全家都是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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