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的桃花开得特别早。
其实桃花本就开得早,不过不是那种粉艳艳的碧桃,而是山桃。每年的二月份,东风一吹,空气里有了些萌动的暖意,某个清晨你走在北京的街头,不经意间向路边一瞥,也许就看到一树山桃花撞开一片春光。北京的春天,往往就是这样开始的。山桃花小而色淡,远远看来,是极浅淡的粉白色,算不得多么娇艳。但在一片枯槁的早春,见到这么一枝山桃花,已经是足够让人愉悦的事情了。
北京到底还是太冷,开不了梅花,好在有山桃来填补初春的这段空白。桃花与梅花,从血缘上看,也算得上是远亲了,花型花色也有五分相似,但说来奇怪,在中国人眼里,这两种花实在是相去甚远。孔尚任有一部《桃花扇》,写的是李香君与侯方域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李香君血溅诗扇,血痕被点染作桃花,故名“桃花扇”。这扇就只能叫做桃花扇。若是叫了“梅花扇”,便总觉气韵不太对,不是那么个味道了。梅花也好,但就是比桃花多了那么一点孤绝,少了那么一点温存。梅花清瘦,桃花丰腴。梅花是林中高士,桃花是月下美人。梅花是疏疏淡淡的五言绝句,桃花是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中国人真是有趣,看花竟如同看人一般,看得出气质,看得出风骨。
说到气韵风骨,最懂得其中妙处的还是曹雪芹。曹公安排妙玉陪伴栊翠庵的梅花,又让黛玉歌咏沁芳亭的桃花,当真是神来之笔。妙玉是冷的,黛玉是暖的;妙玉在红尘外,黛玉在俗世里;妙玉是一枝绿萼梅,孤芳自赏,凌寒独自开,而黛玉终究是多情的绛珠仙子,逃不过儿女情长的羁绊,抵不过花开花落的轮回。
桃花最易落,一阵东风,一地残红。于是人们喜爱以桃花比女人,为的就是取一个韶华易逝、红颜多舛的意思,“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然而桃花又何尝不是勇敢的呢?惊蛰以前的北京,春寒料峭,万物萧条,是连梅花都不敢涉足的“禁区”,而桃花却敢开。我曾在圆明园的废墟上意外邂逅了漫山的山桃花。它们纤长的枝干高高地举向天空,每一根枝桠上都密密地开满淡粉色的花朵,开得那么恣意而潇洒。一阵并不温柔的寒风吹来,它们自在地舞动起枝干,花瓣洒落,漫天飞舞,竟毫无一点矫揉造作之态。对山桃来说,花开花落,本就是不足挂心的事情。繁花似锦的容颜,不过是它们生命的一个瞬间,虽然值得骄傲,却无须留恋,更无须感伤。盛开,凋零,结果,它静静地生长在这里,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桃花的哲学很简单:既然开了,就开它个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圆明园,这个被战争遗留下的园子里,竟有这样好的山桃花,这倒颇有些意思了。桃花,女人。战争原本应该让女人走开,可有时候,女人偏不。蒲苇韧如丝,女子弱质,然而在巨大的苦难面前,偏偏是柔弱的女子,最具那拧不断折不弯的一股劲儿。黛玉为了自己所珍视的爱情,为了她所认定的生命的意义,在这场她与传统礼教、与世人口舌的战争中,即使哭干了眼泪也在所不惜,即使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不会有丝毫的妥协。人人皆云黛玉娇弱,可在那个时代里,黛玉做的事,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呢?黛玉在《桃花行》中所写的桃花,虽然逃不过“泪干春尽花憔悴”的结局,却也有过“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的热烈,而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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