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人的怕和爱》:
蒲宁的“故园”——记八十年代初的感觉
1983年9月,新学期刚开学,英语系研究生白晓冬就跑到25楼找我,说要创办一份北大研究生文学刊物。
白晓冬爱好文学——写诗、小说,还弹一手好吉他,自弹自唱,好像嗓音还不错。
晓冬一定要我给创刊号写篇东西——这份文学刊物后来也仅出了“创刊号”。
当时我在读蒲宁小说的新译本。第一次读到蒲宁,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个集子,书名叫《故园》,译笔凄美,贴近蒲宁的感觉。可惜,这个本子所选篇目不多。1983年,戴骢先生译的蒲宁选集第一卷《新路》(安徽文艺版)出版,有些篇章虽与《故园》重复,但篇目多些。
拗不过白晓冬的逼迫,我给他的一篇小说写了一段文字,题为“刹那的永恒”,记叙的却是蒲宁小说传递给我的生命感觉。这段文字接近结尾的地方有这样一段:
只有以心以血把捉的爱的刹那才是永恒的。爱的刹那打开了无端之在通向人生之大全的柴扉。它召唤我,是恍惚绿色的彼岸的一笛哨音,我记起喁喁似诉的俄国作家蒲宁的小说《寒秋》《鲁霞》《儿子》等中的主角。他们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财富,就是某个寒秋中的一个夜晚,某个夏季的几天阳光,甚或为爱而献身的那一瞬,而一生中其余的都不过是多余的梦。每想到这些人生中的“一瞬”,浑身就会感到濒临死亡的微茫。
这感觉来自蒲宁的小说《寒秋》结尾时的一段话:
我总是问自己:我一生中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吗?我回答自己: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我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东西,其余的都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新路》,第402页)
这篇借评说白晓冬的小说来记叙对蒲宁小说的感受,不过是习作,表达很不如意。我从不自恋自己的文字,扔掉过好些破文章——这篇习作虽稚气得很,却一直舍不得扔,因为它记下了我对蒲宁的感激。很多次,我想试试在旧文基础上重新表达一次对蒲宁的感激,都没有如愿。
我想重新诉说对蒲宁的感觉——那是八十年代的感觉,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这感觉仍然在我心中的某处,有如我心中的“故园”。我相信,这感觉会陪伴我,直到我可以像《寒秋》中那个无名的叙述人一样,说:“我算是活过了,也算是享受过了人间的欢乐,现在该快点到他那里去了。”
刹那的永恒
那飘逝远去的,是短暂的,像枯叶颤抖坠入迷蒙的幽谷?常驻复返的才永恒,像金灿的太阳落下又会升起?生生灭灭一时暂驻的无常刹那,在零落的生息眼前真的是不可把捉的湿雾?这是蒲宁的小说一再提出的询问。倘若如此,零落生息莹莹晨露般的人生到哪里去寻得一树花枝,以寄托自己这随黎明到清晨的转换瞬息而悄然消失的身体?
未必如此。这要看心灵是否询问时间的路向及其灵幻的想象。如焚的爱欲、超迈的灵性和如醉回忆的组合方式,从而也就是作为一个本真人的思的方式而定了。诗人勃莱克诗云:
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受死亡驱迫的有限生命,如何可能在一刹那里捉住永恒?这需要哪些条件?
花,不常驻,开了就会谢。花再开已不是那已开过的花,开过的不可重复,开的花就是那一朵,银河中一颗惨然自怜的孤星。刹那有如一瓣落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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