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试着考虑一下离开家乡去上大学这种常规得多的仪式性场景。离家远行曾经很简单。当我离开自己长大的乡村社区时——我曾多年期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并且常常担心我可能无法活到那一天——我或多或少与自己的过去划清了界限。在我念大学的第一年,我确实与高中的三四个朋友还保持着联系,但是当我读到大二时,我已经与高中以及老家的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在大学第一年结束时,我决定转到一所新的大学。于是,我与过去的联系的再次中断彻底完成了。四年后,当我申请念研究生时,我已经没有了在高中或大学一年级时认识的任何人的电话号码或地址。在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我的社交网络一直都在变化。当我尝试不同的居住地点、生活方式和身份时,人们在我的生命中来了又走。在这些年里我可以与他人形成紧密的关系,包括浪漫的和非浪漫的,然后很快地又能够继续前进,这一事实让我感到自由。与过去彻底决裂的能力,特别是与我所长大的乡村社区的决裂,也使我更容易[在高中同直联盟俱乐部(gay-straight alliance clubs)出现和同性恋婚姻立法之前的时代]以同性恋者的身份出柜。
今天,若有着相近背景的人在类似的情况下想要离家并重塑自己的话,就会面临我当时未曾遇到的障碍。在过去,保持联系还是得付出一些努力的。例如,当我去上大学的时候,我不得不与几个我希望保持联系的朋友交换电话号码和地址。而今天的大学生在进入校园时有着更多的联系。他们既有的社交网络也会跟随他们移动。这些社交网络通常不仅包括身边亲近的朋友,还包括在远方的高中甚至初中和小学的那些熟人,以及亲戚和家人朋友,乃至他们一路走来时相遇的数百号人。可以说,今天的青少年携带着来自他们原籍地的源源不断的图像和最新信息走向未来。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不断被唤回到过去。但需要明确的是,这一状况可能并不完全是负面的。对于一些年轻人来说,社交媒体可以帮助他们处理生活中的许多过渡期,包括从家庭到大学的过渡。①然而,如果他们所希望的是切断已有的社交网络,那么他们现在需要做的就远不止是简单的起身离开了。
为了离开家乡(包括身体和社交上的离开),现在人们必须通过注销已有的社交媒体账号或至少屏蔽过去的某些人,来“修剪”自己的线上社交网络。然而,单纯屏蔽几个人(例如,高中时期的某个恶霸或某位无足轻重的亲友)可能是不够的。如果一个人的社交网络中有其他人仍然与那个被你删除掉的人有着联系,那么可以说,他们还是会以某种代理的方式继续存在着。在多年的媒介研究入门课程教学中,我经常要求我的本科学生讨论他们是如何处理这种困境的。虽然许多学生要么认为没有办法与过去彻底决裂,要么根本不想这样做,但每年我都会遇到至少几个学生,他们为了完成这一曾经简单的任务而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毫不奇怪,这些学生通常都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想要在他们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之间至少拉开一些距离。这些年轻人中,有一些自认为是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或是跨性别者,但他们此前成长的地方对这种身份的容忍度仍然十分有限。有些学生生长于乡村社区,来到纽约后梦想着成为艺术家、音乐家或是作家,借此重新塑造自己。有些学生则是年轻女性,急于摆脱自出生以来就被刻在她们身上的命运。在这里可以举其中一人作为例子。
凯文(Kevin)是一个有抱负的电影评论家,来自纽约州北部的一个小镇,他愤世嫉俗地形容那里是一个以杀人犯众多而闻名的地方(该镇有一个最高安全级别的监狱),他是我遇到过的少数几个想要彻底“抹杀”其旧数据主体并重新开始人生的学生之一。“当我读到大二的时候,”他告诉我,“我(脸书上)的信息流(最新动态页面)就变得非常奇怪。其中既有来自我在纽约的新朋友所发布的关于同性恋行为艺术的帖子,也有来自我高中的那些人所发布的在砾石坑里骑越野车的帖子,他们还在高中时的照片上把我标注出来。但我的生活需要向前看呀。”为了“向前看”,凯文采取了激进的措施,即注销了他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然后用一个假名和新的电子邮件地址注册了新的账号。但事实证明,他的实验只成功了一半。即使有了新的账号和新的身份,他仍然会收到自动推送给他的那些他曾试图切断往来的好友的添加建议。然后,他有点冲动地犯了一个错误,把一个与他仍有联系的老朋友重新加入了他的新社交网络。而这个决定仿佛打开了他以前熟人添加好友请求的闸门。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因为他现在用了一个新的名字和头像),但他们之间这唯一的相互联系就触发了建议更多账号联结的算法机制。最后,尽管做出了种种努力,凯文还是无法完全脱离他的旧社交网络,而且对实现与过去的彻底决裂计划也不再乐观。凯文谈道:“我妈妈有一本很搞笑的高中纪念册。她每隔几年就把它拿出来翻一翻,高兴一阵儿后又把它扔回地下室的盒子里。我希望我也能这样做,但我做不到。”他继续说道:“我依旧被打上了标签——我指的是以前的那个我——仍然在从前那些熟人发到网上的高中照片上被标注出来。我想以前那个凯文将会永远存在了,而我只能和他以及所有那些他试图逃避的人一起生活下去。”
凯文的困境清楚地说明了21世纪离开家乡的两个独特障碍。首先,社交媒体平台与我们一起跨越空间和时间。从一个地方迁往另一个地方曾经使我们难以维持社会关系,但随着诸如脸书等社交媒体平台的普及,地理距离不再构成很大的威胁。其次,标签,尤其是照片上的自动标签,正在深刻地改变着过去被带入现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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