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之殇》:
外婆家的亲戚来我家报丧时,我正和街坊邻居的一群小伙伴全神贯注地聚在一棵老槐树下斗蟋蟀,那两只蟋蟀发了疯似的朝对方进攻,一时间斗得兴起,相互厮咬得厉害,观看者你挤我推全然不顾踩痛旁人的脚,挥舞着拳头高声喊道:“咬它!咬它!”
那年我所居住的小镇异常炎热,就连鸡也受不了那份酷热,全都展开翅膀,竖着红红的鸡冠,将头伸得老远,嘴里不停地“咯咯咯咯”叫着;鸭子整天泡在河里不肯上岸,主人不时捡起石子,一边朝它们掷着,一边吆喝,那吆喝声越响,它们就游得越快,一点也不听主人叫唤。邻居家的一条狗趴在树荫下吐着湿漉漉的舌头,我一生气用脚踢了它两下,但它懒得朝我看一眼,只是稍稍挪动一下身躯,仍不肯将那片树荫让给我。
正在我不耐烦之时,我的耳朵忽然被人拎得生痛,起初我以为是小伙伴们因为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而企图将我拉扯到一边,于是头也不抬地举起手就往耳边掸去,我以为这下解决了问题,岂知,没等我的手放下,那只手竟然又不依不饶地扯住我的耳朵。这可把我惹火了,我一下转过身,瞪大眼睛扯起嗓门吼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问我想干什么,哪个女孩像你一样喜欢跟人斗蟋蟀!”眼前原来是母亲。她边说边拉起我的手就走,也不顾我愿不愿意。她的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我定睛一看是堂姐。
起初我还有点不太情愿跟着走,一看是堂姐,我的心情马上好转,随口叫了她一声。奇怪的是,堂姐不像往常来我家时那般笑逐颜开,只是冲我微微点了下头,就跟在我母亲身后“踢踏踢踏”朝我家的方向走。堂姐与我外婆家同住在一个乡,离我外婆家有六七里地。她家我去过,也在农村。她的突然到来和那严肃的神情令人生疑。我隐约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在我眼里,大人们的脸就像是气象预报,晴雨全写在脸上。
我和母亲借居在武思镇嘉木街一条叫林家弄的一幢老房子里。这条弄堂不长,也就一百米左右,有八十多户人家,房屋很古老,有百年以上的历史。差不多每户人家都有一堵高高的围墙,秋天一到,墙上开出一丛丛黄色的花朵。我家就在弄堂左侧用石头垒成的围墙里,用一扇黑漆门与外界隔开。
果然一进家门没等母亲招呼坐下,堂姐就迫不及待地站在木格窗边的桌子旁,用急切而忧伤的语调说:“你的外婆死了。”
外婆死了?这怎么可能呢?空气似乎顿时凝固了,仿佛一桶冷水将我从头淋到脚。我的嘴巴张得老大,母亲像遭雷击似的惊呆了。就连蔓延在窗外的爬山虎此刻也仿佛停止了晃动。
几天前,我刚从外婆家回来,那时的外婆还好好的。虽说她身体有病,但经检查也没什么大毛病。医生说,她只是身体十分虚弱,睡眠不好,回家静养些时日就会好起来的。正是这个原因我在外婆家待了没几天就被母亲带回了家。在母亲看来,外婆身体好时我可以多待些时日,外婆身体不好的话我待在那里反倒有碍他们的生活。外婆健康时很喜欢跟我在一起,通常我也会在外婆家待到寒暑假结束。我知道母亲生怕我在那里会打扰因外婆卧床而已经够忙乱的家,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我与外婆永远的诀别。
外婆死了,她死于非命。她是自己用一把锤子将一枚二寸半长的钉子敲进脑门而死的。母亲听到噩耗时,眼睛紧紧盯住来我家报丧的堂姐,神情呆板。望着她那呆若木鸡的脸,我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自言自语地说:“外婆疯了。”
“什么?”母亲一下转过头激愤地对我说,“你疯了!”
但我仍像没听明白似的凝望着她:“外婆是疯了!”
“啪!”我的脸颊重重地挨了母亲一巴掌。我吃惊地望着母亲那张已经被痛楚扭曲得变了形的脸,似乎不明白平素温柔如绵羊般的她,怎么会一下变得如狼般的凶狠。我用手抚摸着自己疼痛的脸颊,想起平日里疼我像宝贝似的外婆,大叫了一声:“外婆,我疼,疼死我了!”
“谁让你说疯话,哼,谁让你说外婆的坏话?”母亲尽管也感受到打疼了我,但仍不断大声责骂我,以减轻压在她心头那份失去母亲的悲痛。她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在半空中挥舞,两眼紧盯着我,神情变得异常可怕,仿佛要将我吃掉似的。
“不,外婆是疯了,不,是你疯了!”我语无伦次地继续与母亲抗辩,但结果反而事与愿违,越辩越糟糕。花季年龄的我,凡事都想弄明白是非曲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看问题就像是面透明的玻璃,讲一句话就像扔一块石头足以把虚伪的镜子打个粉碎。看得出来,母亲的情绪比先前更加糟糕了,她凶狠地对我吼道:“滚!随我一起去你的外婆家,看看究竟是她疯了,还是你疯了。”
天哪!我想,母亲真的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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