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短笺》:
父亲
村庄深处,桑草青黄,席卷乡野;雾霭尽褪,已无风吹稻浪。
眠完小酒,父亲说,我们这里晒太阳好,就搬条竹椅,搁起脚.顾自在墙根眯起来。母亲拨弄着竹编上的豆子,朝我们说,今年晒了二百多斤;又捧出新炒的香瓜子,与我们嗑起来。
恍惚间,父亲背着锄头,母亲拎着竹篮,一前一后,正朝着溪边菜地走去。
1
父亲是个老篾匠,吃百家饭,乡里村落小有名气。
农家的家伙什,挑稻谷、打年糕、盛玉米的箩筐,烘尿片、晾衣物的背篓,搬泥砖、造土房拎挑的大小簸箕,养蚕的团编,夏天躺的篾床、睡的篾席,父亲都能做。
那个年代。土地是命根子,出工记工分。父亲个小,在田里起早摸黑,也挣不了几个,图个温饱都不易。阿爷觉得没出路,就叫父亲学手艺。父亲人小鬼精,又特别能吃苦,是众多徒弟里最成器的一个。
这里每户养蚕,父亲做团编最牛。搭个木架,搁七八层,不占地,转着用。一般自家采来毛竹,师傅上门做;也有来预定的。父亲因此活儿忒忙。上工的日子赶紧,夜里来家也不歇气,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昏黄的灯火下,天蒙蒙亮了,父亲手里的篾刀,一直舍不得停。几十年来.蚕茧价格稳中有升,父亲手头的活儿也从未断过。多少个除夕夜,他都是边看着春晚,边干着活儿,等着新年的到来。后来小镇制笔业兴起,套笔的多,竹凳子又火了。靠背的、平坐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一订,就是几十上百条。做竹凳是硬活,费手费劲;又是技术活,拐口慢烧,插钉削竹.刻字也极讲究。父亲扳的竹椅,硬度好,用的时间久,口碑就传开了,订单排队。
父亲的手艺极好,他又会钻,各色竹类活都应付得了。譬如,父亲常说,篾席最费工夫,又最见功夫。手脚多,且活儿细。光是披篾,从一根毛竹,到竹丝片,就得经多道手续。父亲熟门熟路.挺在行。将浸水后的竹丝咬住,用小口径篾刀轻轻切开细口,拉长,再拉长,如此,收放自如。极细的竹条从水盆里湿浸而过,细腻柔顺。一张上好的篾席,经年不破,光泽愈发黑亮,且清凉滑润。
荒不了的手艺,管得了生计。那个年代,我和哥哥外出求学,食堂打菜吃,与老师一般的待遇。每月五元的伙食,足够两个小鬼开支了。人们印象中的霉干菜,我们都不曾多吃,这都得感谢我的父亲。而他至今歇不下来,七十几的人了,“做生活”还是一把好手。
2
回老家后,吃百家饭的日子渐次淡去,父亲回归农事。好在本事还在,什么都不陌生,种些冬瓜、茄子、紫干豆、辣椒、青菜、萝卜菜、芋艿什么的。什么季节,种点什么。父亲说,他喜欢田间地头,季节所带来的那种喜悦感。
那一日,屋前小菜园,父亲领着我,拨开瓜藤。一个大冬瓜,埋在藤蔓大叶之下,五十来斤的青白皮,模样也周正。父亲嘿嘿笑了,招呼我过去捧;又拨开瓜叶,一个大的,躲在高坎边,硬生生地吊着。原来父亲早有伏笔,日日浇灌,见长,直待有些“好看看”了,才“真人露相”。第三个躺在密密的叶面下,迫近了才见真面呢,毛茸茸的,抱起来,更有分量。
“田里还有一百多个呢!”父亲得意地说,“你妈还讲我种不起来,你们看看。等下我再带你们去田里,看看我新种的紫干豆,用了几百根的竹竿。”
我们快步跟着父亲,向着他幸福的自留地走去。
田间菜地里,五六排整齐的竹竿,一直伸向远处。一人多高的竿子上,挂着花辫子般的紫干豆,近干株,在雨中青光光、紫油油的,饱满的样子令人欢喜。
我们不由自主地下到泥沟地,顾不得鞋了。抬手摘,几下子一大把。
“卖掉了不少,”父亲说,“两千多块了。”
父亲其实真不闲着。这个季节,中饭后,他就与母亲下田摘菜,几个小时就在田里劳作。我们就搭把手,摘着开心,捆几把放进竹篮里,又搬上车,也不觉得怎样。原来,置身事外的劳作,往往显得轻松;干得长了久了,哪里受得了。
我的父亲母亲,每次三轮车拖回家,一把一把的捆好,往往干得腰酸背疼,倒床就睡。子夜一两点,又去镇上菜场,吆喝个好价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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