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尽世间一杯茶/当代著名作家美文自选集》:
当黄昏的最后一缕霞光,在西天散尽的时候,爷爷的身影就出现在村口。
爷爷挑着一张渔网、一只鱼篓,哼着含糊的曲调,慢慢踱进村子,渔网和鱼篓里的腥气,也就在村子里淡淡地弥漫。每当这个时候,小脚的奶奶就从屋子里迎出来,拿着准备好的砧板和菜刀候在屋檐下。
爷爷放下渔篓,在一根竹权上挂起渔网,散开,轻轻抖掉渔网上的水草。
晚饭时,奶奶端上一碗堆得高高的鱼。这些鱼,大小不一,名称也不一。那些上色的鱼,诸如长得匀称的鲫鱼,在爷爷回家的路上已经被人买走了。那些人家,或者家里供了手艺人,或者来了亲戚。
爷爷的渔网是村子里最好的,因为二叔是织渔网的好手。爷爷的渔网可以捕到深水塘的鱼,甚至捕到江里的鱼,而且不用在水里趟来趟去,弄出一身泥水。爷爷的渔网从不外借。有一年,在外当兵的五叔拿了爷爷的渔网试试,可一撒出网就闹笑话了。网没撒出去,人却被带进水里,成了水鸭子。
织一张这样的渔网要费时很久。得去很远的镇上买回上好的渔网线,用纺车缠成线锤。这样纺过的渔网线结实,耐用。渔网织好后,要放进加了猪血和水的锅里煮。经过猪血煮过的新渔网挂在外面晾,那腥气直冲脑门。我从来就不明白,这样处理渔网,是要增加渔网的结实,还是为了撒网的时候吸引鱼儿。
织渔网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在渔网脚上缀豆荚大的锡砣。隔三四寸缀一个,一张渔网上,要缀上百个锡砣。这锡砣无处去买,只能自己动手做。一只小铁炉,炭火烧得旺旺的,炉上的一口铁锅里盛着锡制的牙膏皮。慢慢将这些牙膏皮熬成一锅锡水,舀一勺锡水倒进模子里,再放进冷水里冷却,模子里的锡砣就成型了。
村子里能打鱼的人多,但只有爷爷有这样好的渔网,也只有爷爷有那么好的撒网技巧。左手绕起渔网头,右手提起渔网脚,一个侧身,渔网就像一只张开双翅的大鹏鸟,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沉人水底。再慢慢地收起渔网,拖上岸,鱼就网在其中。一点点抖去水草、石子,拎起鱼,扔进渔篓。爷爷说他每天出去大概撒那么八到十网,就有半篓鱼。
记忆里,爷爷捕过一回最大的鱼。我那时只有八九岁,二叔拖回那条大鱼,拎起来跟我人一样高。那条大鱼没卖,估计也没人会买。那一天,我们一家人就像过节。所有人都参与到这条鱼的处理上来,我就跟在奶奶身后,硬是要来一只鱼眼睛。
爷爷去世很多年了。二叔搬家之后,老屋就一直空在那里。有一回,奶奶叨唠:爷爷的渔网还好好的吧。
划起腰子盆
我一直生活的这个地方,是圩区。
一条河,一到汛期就洪水泛滥。为了阻挡洪水,一寸一寸填高河岸,就是圩。圩里人家的房子,多是建在圩堤上。长长的圩堤,房子一户挨着一户。门前,河流蜿蜒而去;门后的圩心,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在我们圩区,几乎家家都有腰子盆和丝网。腰子盆,是行在水上最小最轻便的木船,因状似腰子而得名。船小好掉头,水里最为灵动的,恐怕就数腰子盆了。人坐进去,左右手各执一只桡,轻巧地划动水,腰子盆便在水面往前或者往后,左右摆动也很自如。划得兴起,可说是春风得意了。划一下,腰子盆便能在水上行出好大一截,可以腾出手来,一点点抖开丝网。再拿桡子一下一下划着,绕着丝网撒开的一片水域敲打一回,赶着鱼儿,鱼儿惊吓着四处瞎撞,撞到丝网上,人的“计谋”就得逞了。收起丝网,总会有那么几条鱼,或者一批鱼,以细长肥硕的□鲦居多。
取新鲜餐鲦煮一碗,是饭桌上的一道佳肴。若是天高气爽、阳光灿烂的秋天,将这些餐鲦腌制一两天,拿出去晒干,圩里人家的一个冬天就有鱼香了。从入秋以后到第二年的春天,这里每户人家的檐前差不多都挂着那么几串鱼干。饭开锅后,滗了米汤,拣几条鱼干放在锅边,饭熟了,鱼干带着饭香飘出很远。还可以就着辣椒水煮一回,又是别有一番风味。想鱼米之乡的美好,大略就是这样了。
丝网当然只能用来捕鱼。但在圩里人家,腰子盆除了捕鱼,还有许多别的用途。
圩里的水塘、沟渠纵横,那些水域除了有鱼儿,还有莲藕、菱角。初夏,划了腰子盆去水里拔藕牙。立秋前后,菱角成熟了。那些害羞的菱角一个个藏在菱叶下面,划了腰子盆在菱叶之间穿行,得把一棵棵菱叶翻起,方才摘得那些菱角。
此刻,我不知道那些腰子盆和丝网,躺在圩里人家的哪个角落?那些场景从眼前掠过,仿佛也就是那么一瞬。我时常读南朝民歌《西洲曲》,哼一哼那首熟悉的民歌《采红菱》,腰子盆又在我心上划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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