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剧作家，剧场导演，独立艺术家。1955年生于上海。历经先锋戏剧、舞蹈剧场和社会剧场多个创作阶段，主要著作有《怎样创造自己》《隐修剧场》《神话行动》等，主要话剧作品有《屋里的猫头鹰》《时装街》《楼上的玛金》《奸污》《儿语症》等。

 本书是当代剧作家、独立艺术家张献的戏剧集，收入其戏剧代表作四种《屋里的猫头鹰》《时装街》《拥挤》《楼上的玛金》。张献的先锋戏剧《屋里的猫头鹰》《时装街》，曾与余华、苏童、孙甘露、马原、格非等人的成名作一同刊于《收获》杂志“先锋文学专号”，由此成为极少数能在《收获》杂志发表话剧剧本的作家。实验戏剧《拥挤》，曾由著名演员徐峥自导自演搬上舞台。三幕话剧《楼上的玛金》，曾由著名演员王志文领衔主演。这四部剧作台词精美，意象丰富，融合了象征主义戏剧、荒诞派戏剧的手法，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

屋里的猫头鹰

黑暗。传来一个女人神秘的喘息，由弱而强，由缓而急地上升，伴随着呻吟。一线光亮照见这喘息的来源，沙沙在倾斜的大床台上全身痉挛地扭动，行向激情的峰巅。她突然从梦魇中惊醒，向黑暗的空间惊呼。
“谁！”
声音带起一串回声，她打了一个寒噤。扭开灯，灯光照亮半个床。她身穿白色睡袍，苍白的脸毫无表情。长时间的静默。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搬进了这间屋子。说记不清，是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怎样计算时间和描述时间。我的时间总是由许许多多的瞬间组成的，我觉得现在我缺少瞬间。啊，我不缺少瞬间。唔，我失去了那种决定性的瞬间，就是希望、失望、希望、失望每天钟表一样嘀嗒行走造成的瞬间的选择。我选择了，选择了结婚，咔嚓，按下了卡钮，哈，这是一只秒表，它停下来不再走动，我多少感到有点意外。不过我没错，因为它刚好停留在希望这一点上，它使我充实。我每天等待我的丈夫，他叫空空，因为他上楼的脚步空空地响……这会儿楼梯该响了。”
她凝神谛听，悚然一颤。
“有时候我害怕，那空空，空空一步一步走上来的要不是我的丈夫而是别人，别人停在门口并且敲门，我该怎么办？”
她戛然而止，好像听到了什么。果然，一个沉缓的脚步上楼来，停在门口，敲门。
“谁……”
“我。”
灯光照亮一个少女的身影，来的是沙沙乡下的表妹。
“是你，把我吓坏了。”
“也把我吓坏了。公共汽车停在半道，说车早就不通老公寓了，我是摸黑进来的。走到楼前，哇——老公寓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坟墓上戳满了黑窟窿眼，这就是你们的窗子。我壮了胆摸上来，凭感觉敲响这个门。你想想，要是敲错了门你……”
乡下表妹的话被沙沙一阵积蓄已久的尖啸覆盖。
“车不通是因为房子要拆，老公寓已经列入拆迁计划。”
“这么好的房子要拆？”
“每年拆一批，因为它们不符合城市的整体风格。我不怕搬家，他到哪里我到哪里。”
沉默片刻，乡下表妹说：
“这么静，大楼里的人呢？左邻右舍呢？怎么一点声响没有。”
“现在人心惶惶，一家一家搬走了，差不多快搬光了吧。”
“害怕吗？”
“是的——不，不害怕。只是有些孤独。”
“孤独？”
“也不是，因为我跟他在一起。”
“还没回来？”
“他忙着呢，早出晚归。我很充实，因为他充实。”
“你脸色惨白。”
沙沙脸上堆起笑容，但转瞬即逝。
“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现，就在这屋子里。”
“别疑神疑鬼的。”
“你来陪我就好啦。我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你早就告诉了所有人。”
“是呀，我很幸福，总而言之，我很幸福。谈谈乡下吧，随便什么都行，我闷坏了。”
“乡下很好，地里的屋里的都长得好，就是森林里……”
“森林？”
“森林最近出了怪事，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哇，哇，猫头鹰就开始怪叫，那声音出奇地响。”
“猫头鹰？”
“成千上万只猫头鹰在林子里叫，接连好几天吵得人没法睡觉。村里男人端着猎枪进森林找，找呀找，找了三天，一只也没找到。”
“一只也没找到！”
“后来……”
“等等……”
沙沙听到什么，楼梯脚步声恐怖地响起。脚步停下，敲门。
“谁……”
“我。”
灯光照亮来者，空空回来了。他一手一个大得惊人的提包。沙沙见了他，一下子活过来：
“亲爱的，亲爱的。”
空空提包里依次拿出数不尽的物品，从吃到用样样有。
“牛肉，鸡蛋，柑橘，卫生纸，利眠灵……”
“我托你帮我买的送给你的帽子呢？”
空空取出帽子递给沙沙，沙沙替空空戴上。
“颜色真好看。”
“颜色真好看。”
“谢谢你帮我买了帽子。”
“谢谢你送给我帽子。”
“房子呢房子呢！”
“我跑呀跑，跟他们说呀说，嘿！总算有了结果，至少二十年内不拆迁了。”
“二十年内，他说二十年内？”
“拆与不拆，一个美学问题，一切都归结到美学。”
“美学，他说美学！整个公寓只有你一个人操心。”
“都不操心，生活就垮啦。必须有人吃亏。”
“他说必须有人吃亏！”
空空与乡下表妹握手。
“让你费心了。这个季节乡下一定是一片绿色。”
“一片绿色，就是森林里……”
“别谈森林。瞧他多健壮，跟他比我都老啦。消化药呢？老呆在屋子里我肠胃不好。我说表妹，当我说到肠胃不好，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什么呢……”
“我们有时候并不需要三个人一起谈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可以去睡了。”
“是吗？你不听森林里的事了？”
“快去吧。”
“这是怎么回事……”
乡下表妹下。沙沙侧耳听。
“你听。”
“听什么？”
“好像有什么声音。”
“得了沙沙，‘要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东西要出现’，最近你怎么啦？”
沙沙打开日记本准备记录。
“说吧，今天外面发生了什么？”
空空四面张望，凑近沙沙耳朵。
“外面依旧是别人的外面，男男女女互不相识，眼睛对眼睛只是看看。半数以上的人面无表情，人们只是买买东西而已。”
“果然不可思议。化妆品怎么样？”
“你是说那些粉末那些油脂？它们正在被越来越厚地敷上面孔，这正是面无表情的一个原因。没有变化的地方一切都显得特别有变化。使用化妆品的人越来越
年轻。”
“关于化妆品，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沉默。
“沙沙，你为我作出了牺牲。”
“是你为我作出了牺牲，因为看来你不喜欢我。”
“胡说。”
“真的不喜欢。”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
“我们结婚很久了。”
“才两个月零……”
“我不会计算时间，反正你在回避。”
“回避……”
“瞧，你全明白。”
“生活，应该是一个从容不迫的体验过程，应该在舒缓的节奏中充分享受它的乐趣。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散步吗……”
“你又从散步开始！不，从拥抱开始，那时候你拥抱了我，猛得像头狗熊，我像一只可怜的羊羔，感到十分自卑，我害怕你又期待你。狗熊怎么不见了？不见了！”
“沙沙沙沙你怎么啦……”
“口渴。”
“给你弄水去。”
“没用，口干舌燥……”
沙沙猛抱住空空。
“沙沙，我喜欢看见你这样。”
“你是在折磨我，这回我不让你溜走。”
空空挣脱妻子，突然爆发。
“这就是你说要发生的事？真可耻，这里头除了情欲什么都没有，这邪恶的东西会把生活全毁掉的！”
“你总算对我发脾气了。”
“青春期的低级趣味，我受够了！我有过这个日子，呼啦啦啦啦啦啦，就那么回事！它给了我一个忧患中心，这忧患使我一味荒唐，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太可怕了，青春带着人从山顶上往下滚，唰——”
“我一点不懂，别人都这样。”
“别人！别人别人别人……是个问题，特啦啦啦啦啦啦，有一次我听到一种声音，呜——呜——哗——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你干什么！”
“天哪，为什么人们总是跑步进入这生儿育女的死胡同！”
“不是生儿育女，我们只是爱，爱……”
“爱吗？它永远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牺牲，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服务！好吧，服务，真要做起来也容易，就像处置一个病人。上你的床。”
沙沙坐在床上，空空把她放平，以徐缓的声音和手势施催眠术。
“这是干什么？”
“首先需要安静。左斜眼球，很好，瞳孔放大……时间到了，你数一二三四五……十分困难……十三十四十五……你肯定数不下去了……二十二一二
二二三……”
“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离你远是为了离你近，我就来……这时候，一切都和往常不一样了，你感觉一下，一片白花花，一片红彤彤，自然从冰凉到温热，越来越热……好闷啊，别忘了喘气，一二，一二，一二……”
沙沙坠入催眠状态，不由自主随空空暗示的节奏喘。喘息伴着苦涩的呻吟，大大降低了肉欲的意味。
“说爱我，爱空空。”
“我爱，爱你……”
这时一声怪叫，黑暗中出现一只猫头鹰，在床畔如梦如歌般地舞。沙沙看清了。
“这是什么东西，吓死我了！快走开快走开。你使我分心使我分心分心分心……啊，一只猫头鹰，一只很好看的猫头鹰……它舞得真好，真舒服，真动人……它使我安宁，使我平静，使我脱离癫狂……”
“说爱我你爱的是我。”
空空的暗示给她带来抽搐般的阵痛。
“爱你……它美丽高贵，引我去另一个地方，我多么需要它……”
沙沙离开床，与猫头鹰同舞，如痴如醉。
空空爬上床，陶醉在幸福之中。
“她去了，跟我一道去快乐之乡。哦，宝贝，我可以安稳地睡了。”
空空熄灯。

透过混浊的窗玻璃（代序）

屋里的猫头鹰
时装街
拥挤
楼上的玛金